珍卿推门一进,见里面烟熏雾罩的,顿时吓了好大的一跳。
她掩口咳嗽了两声,就见三个男人——噢,不,是吴大哥和陆三哥两个男人,还有吴二姐一个女人,坐在一起吞云吐雾——简直跟三个老神仙一样。
突然发现吴二姐也抽烟,珍卿也没有多么震惊。
她也是慢慢地意识到,民国女人抽烟的,在农村和城市,都不是一个鲜见的现象。
珍卿见吴大哥、陆三哥,把雪茄按灭放在一边。两人都稳如泰山地,在原处坐着,一点也没有避嫌的意思。
他们大概是觉得,珍卿一个小孩儿,也没啥正经事,不需要避嫌吧。
珍卿见状,顿时生出一点点犹疑,她要说给二姐补生日礼物。
万一在场的两位男士,也让她补送生日礼物,那可怎么办呢?
当然这是开玩笑的,珍卿觉得他们不至于。
她想明白如何行事,脸上露出一个甜而不腻的笑,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吴二姐身边。
珍卿正准备说明来意,忽见放烟灰缸的桌上,放着一只黑丝绒盒子。
那盒子里面,放着一串特漂亮的黑宝石项链——上面有四颗大黑宝石,还点缀了八颗小宝石。
这项链真是光华隐约,贵气四溢,直接美到你的灵魂深处啊。
珍卿暗叹运乖,这刚想送个小礼物,眼面前就来一个对照组,让人情何以堪啊。
真是的,这么壕的一家人,以后送礼物啥的,送的也就是个心意了。
然而,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人生的惨淡。
珍卿还是露出甜而不腻的笑,把手里的蓝丝绒小盒子,递给吴二姐,挺喜庆地说:
“二姐,你上个月生日,我在学校错过了。这是补的生日礼物。我看你压力很大,还睡得不好,这种黑玛瑙,能安神驱邪的。”
陆三哥看她甜滋滋的小模样,觉得有一种喜感的可爱,不觉眼中染上一点笑意,看她在那跟二姐说话。
吴二姐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对黑黝黝的玛瑙坠子,她拉着珍卿的手,笑着说:
“生日都过了快两个礼拜。小五,你怎么突然想补礼物?——难道——”
吴二姐大概忽然想明白,珍卿所谓的补生日礼物,是因为早上给她拿的那袋补养品。
吴二姐先是意外而后失笑,捏捏珍卿的脸蛋儿说:
“你这小丫头,怎么这么见外,我是你姐姐,给你一点东西,难不成还要你还礼?”
珍卿看一旁两位老哥哥,坐在这里静静地看热闹,她想着还是整战速决,别瞎耽误人家时间了。
她就睁着特别真诚的眼睛,跟吴二姐说:
“二姐,不管是为什么送礼,反正我就想送你的。黑玛瑙戴着能静心,能稳定情绪,我挑了好久的,觉得这个最适合你。”
说着,她把蓝丝绒盒子拿过来,跟吴二姐说:
“二姐,你先试试看嘛,要是不好看,我再给你换个礼物。”
陆三哥见她落落大方,口齿清历,把个性中的狡黠伶俐,渐渐地表现出来了。
他起身走过去,跟吴二姐说:“小妹一片心意,姐,你就成人之美,我跟小五帮你戴上。”
说着他就从那盒子里,拿出一只玛瑙耳坠,给吴二姐戴上,珍卿也很知机,拿出另一只耳环,也给吴二姐戴上了。
等珍卿那边一只戴好,她就又颠颠地去拿镜子,拿着镜子来给吴二姐照着,说:
“二姐你看看,这黑玛瑙真衬你肤色,就像两个小黑灯笼,照亮了你的美,闪瞎了别人的眼,它们天生,就该戴在你的耳朵上。你就笑纳了吧!”
吴二姐听得噗呲一笑,推了一下珍卿,说:“你一个小丫头,怎么油嘴滑舌的,这些填哄人的话张嘴就来。”
陆浩云也是忍俊不禁。
刚才看她那殷勤侍候的样儿,比卖首饰的店员还殷勤。
没想到还长了个小油嘴儿,恭维人的俏皮话,好像就放在嘴边上,想说的时候说蹦出来就蹦出来。
吴大哥的嘴角,是一丝冷却的笑意,他冷眼看着他们,既没有觉得好笑,也没有凑热闹的欲望。
他重新把雪茄点燃了,走到窗户边上去抽。
他们三个在这边,说说笑笑了一会儿,吴大哥抽了两口烟,又重新掐灭了,回到他原来的座位上。
吴大哥看他们还在说笑,也露出一个笑的模样。
吴二姐放下镜子,又好笑又感慨地说:
“还真别说,小妹这么一说,我看这黑玛瑙坠子,比浩云的黑宝石项链都好,倒真觉得很衬呢。”
陆浩云不以为侮,把珍卿拉过来,手虚虚抚过她的辫子,逗着她说:
“小妹,三哥的生日跟二姐很近,就在上个月的十八号,你补不补生日礼物?”
珍卿鼻翼动了一动,三哥身上古龙水的味道,扰得人心思有点发飘。
珍卿面上一点不显,笑得可可爱爱地说:“那当然,我要想一想。”
三哥拍拍她脑袋,也笑微微地说:“那就好好准备,三哥看你是否用心。”
吴大哥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嘴上却笑骂陆三哥:
“多大人了,一点都不稳重,哪有跟妹妹强要礼物的。”
珍卿看一眼陆三哥,他是一派坦然自若——珍卿心中一动,陆三哥跟吴大哥的关系,看似一派平和,显然没有跟吴二姐那么亲密。
吴二姐既然收下礼物,珍卿就打算告辞了。
他们姐弟兄妹三个凑在一块儿,说不定是有啥正事商量。她这个不速之客,打扰人家三兄妹太久啦——
吴二姐把耳坠子取下,笑着跟珍卿说:
“小五,上午给你的营养品,没什么大不了。你这样还人情,是把姐姐当外人,耳坠子姐姐收下,以后就不必这样。”
珍卿满口答应,然后自己走出去了。
陆三哥问是怎么回事,吴二姐解释了一下。听说她想给家乡亲友,送那些营养品,陆浩云没有多说什么。
倒是吴大哥扯扯嘴角说:“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心思还挺细。”
吴二姐和陆三哥,倒没有多议论,还是说起刚才的话题。
吴二姐请朋友帮忙,给产护学校新编了教材,正想找哥哥弟弟再搭把手,看找哪个印刷厂印一下。
珍卿回到房里,还是看她的连环画。
过一会儿胖妈进来了,胖妈张罗好了洗澡水,珍卿自己在里面洗澡,胖妈就在外面跟珍卿絮叨:
“五小姐,你明天郊游带点什么?”
珍卿靠在浴缸里,还在琢磨连环画的事,她想了一会儿说:
“给我带够手纸,还有,把我的锡壶拿着,明天一早烧点白开水,放温了灌进去。再准备一套衣服和鞋子吧。”
珍卿从前跟李师父玩,多少有一点出门玩耍的经验。
陆三哥开口要礼物,她自然不能混过去,好歹要给哥哥一个面子。
但陆三哥这个人钱多得用不完,什么东西都不缺,给他选礼物真是难中之难。
她从睢县带来的毛笔都不错,倒有还没开封的,但她看陆三哥胸口衣袋里,总是别着一支钢笔,想来人家不太用毛笔的。
那的那些碑帖善本,对她来说珍贵之极,送给陆三哥恐怕是不对路。
她也绣不了荷包手帕,陆三哥也不戴首饰。
珍卿从百叶柜里,翻腾里面的东西。这里收着除首饰外的贵重物品。
主要是亲友送的文房用品,比如李师父送的印章、镇纸、砚台、笔搁、腕枕、墨匣、水注等,还有李师娘送的贵重首饰。
珍卿把她的宝贝们,巡视一遍,还是没想好要送三哥什么。
忽然,她看到两个红木的长扁盒,她的目光蓦然凝住了。
她把两个红木扁盒打开,里面是一对羊脂玉的镇纸。
羊脂玉是玉中贵族,很少有人拿来做镇纸。
这一对羊脂玉镇纸,是她生母云慧留给她的。
她生母当年逃婚私奔,除了带走她的贴身首饰,就只带了这对羊脂白玉的镇纸。
生母跟她祖父关系好,她祖父把这心爱的文房宝物,送给了最喜爱的孙女,作为她的嫁妆。
那些年,她妈妈爸爸四处漂泊,生的孩子又多病。
生母的首饰全当了做家用,只有这对羊脂白玉的镇纸,她妈一直没舍得放手。
珍卿看得难过,连忙把镇纸收起来,放在最隐蔽的位置。
这对镇纸自从生母过世,她很少拿出来用,一则睹物思人,徒增伤心,二则怕使用得不经心,容易造成损伤。
也就是每年生母冥诞的时候,她会把这对镇纸拿出,压在纸上,写点短小的词文,烧给亡母以寄哀思。
珍卿挑来拣去,发现没啥东西适合送陆三哥。
纯送最贵重的,她很肉疼,而三哥不一定喜欢啊。
她考虑来考虑去,打算用之前买的水彩颜料,画了一幅水彩画送三哥。
送礼物最重要的是心意。
一夜无话,第二天果然是晴天,前一天的时候,佣人们就把野宴用的东西,还有出行需要的雨具坐具,一应都预备好了。
这一天,谢公馆的人基本全部出动,连钱姑妈和两个女儿也要同去,但林太太和林兰馨是不去的。
林兰馨的嫁妆,已经送到楚州夫家。
她现在已经是待嫁阶段,自然不好抛头露面,到处疯玩。
婚前不好疯玩是一方面。
据林太太说,林兰馨现在,每天还在房里用功念书,预备结婚以后考大学。
当然说是这么说的,林兰馨是否在房里用功,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了。
谢公馆有一辆汽车,陆三哥又租了两辆汽车,还有家里包的两辆黄包车,负责驮一些东西。
全家男女老少十口人,再加亲戚和佣人,将近二十口人,这出行的阵势,那真叫一个浩浩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