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从邮政局出来,就直接回谢公馆了。
回到谢公馆后,珍卿继续写给亡母的信——今天是亡母云慧的祭日。
珍卿给逝世的生母寄信,无非是交代她的生活。
她信写完了又誊抄一遍,想等着晚上再烧掉。
珍卿把信收好以后,她把桌上的羊脂白玉镇纸,小心装起来锁进箱子。
一个人待着徒然感伤,珍卿就下楼去走走。
结果,刚放了年假的吴仲礼和吴娇娇,都在一楼跑来跑去地玩。
小孩子天真明媚,跟他们一块儿,还真能立时轻松起来。
珍卿陪吴娇娇,在旁边翻绳玩儿,吴仲礼说:“五姑姑,你教胖妈的英文歌曲,我已经学会了。”
珍卿还懵了一下,啥英语歌曲啊,她只教了胖妈一个顺口溜啊。
吴仲却突然跑出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他还拿了一只碗和一双筷子。
吴仲礼把筷子放在桌上,两手里各拿着一根筷子,跟珍卿和娇娇说:“你们看我的。”
然后他就撸撸袖子,一边拿筷子敲碗,一边就开始激情说唱:
“来是康母去是狗,康母康母狗狗;
“点头噎死摇头搂,噎死噎死搂搂;
“我是哎你是呦,哎哎哟哟;
“见面问好说海搂,海搂,海搂,海搂……”
珍卿觉得这小孩儿真喜气,仲礼简直是谢公馆版的苏乞儿。
这小伙子搞得珍卿心里痒,也想跟他一块儿敲碗了。
吴娇娇花绳也不翻了,捧着脸在一边吃吃地笑。
吴娇娇还没乐到两声,就听见一个女人骂:“你个死小人贼骨牵牵,叫花子才敲饭碗,再乱敲,以后挨门挨户讨饭。”
珍卿和吴娇娇,不约而同往南边楼梯口看,吴大嫂和专门侍候她的方姐,正从南边走廊往这边走,吴大嫂气得嘴都歪了。
她踩着高跟鞋,噔噔噔走过来,上来就想扯吴仲礼的耳朵,吴仲礼笑嘻嘻地逃开。
那个方姐在一边劝:“大少奶奶,可不敢这么说仲礼,我们小少爷是大富大贵的命。”
吴大嫂穿着高跟鞋,根本追不上她儿子,急喘喘地找个椅子坐。
她见珍卿坐着,闲闲地看热闹似的,就指着珍卿说:
“你做姑姑的,怎么不晓得教点好的,尽教他没边没沿的东西。”
珍卿连忙无辜摊手:
“大嫂,你是个火眼金睛的人,你可要明鉴啊,我可没有教仲礼敲碗。
“再说,你只让仲礼不敲碗就是,那学英文的顺口溜,又有什么坏处?”
那吴大嫂身边的方姐也给她帮腔:
“五小姐,你教给胖妈唱这个,胖妈再教给仲礼,那有有什么差?
“五小姐,大人经的事比你多,想的事比你深,听话总有好处,别由着性子跟人顶嘴。”
珍卿也是呵呵了,她在谢公馆,还真没遇到过像方姐这种,想给她当教师爷的老妈子——连滑头滑脑的胖妈,也未必敢这么居高临下地跟她说话。
一个隔房的老妈子,也能揪着她的脑袋教训,那还得了?!
这位方姐身份特别,是从小服侍吴大嫂的老丫鬟,一辈子没嫁过的那种。
三个少爷小姐,也是她看大的。所以显得身份较为贵重些。
但这个方姐身份再贵重,没道理把威风耍到珍卿身上。
珍卿抱着吴娇娇这小可爱,翻着眼睛问方姐:
“娇娇在晋州生病,你还用土煮水给她喝,喝得她上吐下泻,差点没死过去。
“我母亲和二姐,劝你不要弄这些迷信东西,说的也是好话,你怎么听不进呢?”
吴大嫂顿时黑了脸,她没法教训珍卿,就扭头呵斥方姐道:
“你瞎七搭八地嚷什么,好好的千金小姐,轮得到你跟她昏乱说话,你出去把车子擦擦干净,少在这里惹我生气。”
方姐被当场训斥,脸面上很下不来,木着脸抿着嘴出去了。
说完方姐,吴大嫂回头瞅着珍卿,也有点气不顺地说:
“小妹你也真是,你跟下面人争什么嘴,白白塌了你的身份。
“我要出门去,你在家里,教侄子、侄女写字、画画都便宜,只是不许带着他们淘气。回来给你们带好吃的。”
珍卿心想,真是出乎尔者,反乎尔者。
上回珍卿跟吴元礼打架,吴大嫂口口声声说珍卿是吃白食讨吃的,现在又给她抬身份,说她是千金小姐,要晓得自重身份——难道当她是没记性的傻瓜吗?
珍卿话要讲明:“大嫂,我就是下来歇一会儿,歇完还要回去做功课,现在教不了仲礼和娇娇。”
吴大嫂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不教就不教,也不准带着他们疯。”说着摇摇曳曳地着走了。
吴大嫂生着气出门,才七岁的吴娇娇,小大人似的拉着珍卿的手叹道:“我妈好凶,是不是?”
然后,吴娇娇又语重心长地说:
“小姑,你不要怪妈妈,妈妈生病了。她跟好多医生打电话,罗医生、周医生、曲医生,好多医生都看不好。”
珍卿很是意外,不过她又点点头。
吴大嫂先后生了仨孩子,没事不是躺着看闲书,就是坐着搓麻将,指不定是得了颈椎病、腰间盘突出啥的。
不过,这吴大嫂脾气也不小,也有可能是月经不调,或者是内分泌失调啥的。
吴仲礼却跑过来反驳说:“娇娇,你不晓得别胡说,不是妈妈病了,是小姨病了,病得起不来床,不晓得是啥病。”
珍卿吓了一大跳,连忙嘱咐俩小人儿,大人的事再不许乱传,更不许告诉她妈,小姑姑知道这事了。
两个孩子都听话地应下了。
这俩孩子一个十岁,一个七岁,也不知道能不能保守秘密。
这天晚上吃完饭以后,谢董事长和一众儿女孙辈,围坐内客厅壁炉左近,聊天儿、吃东西、玩游戏。
只有杜教授和珍卿不在。
大房的娇娇和仲礼,也在这里玩儿着。
吴娇娇玩了一会儿,忽然问:“小姑怎么不下来,我想和小姑玩。”
吴二姐笑问为什么喜欢跟小姑玩。
吴娇娇就掰着指头说:
“小姑姑会说故事,她知道的可多了,比我大哥知道得还多,她前天给我讲月亮、太阳和星星的故事,今天又给我讲了眉间尺的故事。”
吴仲礼也大声附和妹妹:“小姑讲的故事真好玩,比爸爸、妈妈讲得都好玩。”
正在摆放茶果的岳嫂,就插嘴说了一句:“听说,今天是五小姐一个亲戚的祭日,说她是在哪儿烧纸呢。”
这一句在哪儿烧纸,说得众人忽然一愣。
陆si姐丢了一个果子壳,莫名其妙地说:“什么亲戚,需要她来烧纸?再说,哪有在人家里烧纸的?”
吴大嫂也跟谢董事长说:
“妈妈,小妹看着也大了,有些规矩该说道给她听,在家倒没什么,总归都是她的亲父母手足。可她到外头去,要是犯了忌讳,惹了麻烦,吃亏的还是她啊。”
陆si姐这一回,倒没有给嫂子帮腔。她现在对小五,没有那么执着的恶感了。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可能有拳头又有本事的人,总归有权利让人高看一眼的。
谢董事长刚才,一直没有吱声,若有所思似的。
这时候忽然站起,把陆惜音吓一跳,还以为站起来要打她呢。
谢董事长一拍脑袋,说:
“我竟然忘了,今天是小妹她妈妈的忌日,她妈是腊月过世的。志希跟我说过,小妹过五岁生日,隔一天夜里,她妈就过世了。”
这话说得众人又是一愣,吴二姐也有点惊疑,片刻后有点复杂地道:
“这生日过得,必定是刻骨铭心。”
吴大嫂神情意外,闭上嘴不开声了。
陆浩云也有点失神:有了这样的经历,以小妹敏感的性格,五岁以后的生日,肯定就很不好过了。
谢董事长眼神动了一下,交代大家说:
“今天这个日子,你们杜叔叔倒还好,他是百无禁忌的人,有不好听的话,不好看的事,他也不入心。
“大嫂,你们谁也不许乱说,这要是惹了小妹伤心,我就给她扔到大街上去。”
吴大哥和吴大嫂连忙站起来,郑重地应下来。
谢董事长说完就走了。
陆浩云也站起身,跟着走了出去,他一走,吴二姐也走了。
出了内客厅的谢董事长,问过佣人之后,知道杜教授在他的书房,小妹也在自家房间里。
吴二姐有点纳罕:“小妹总不至于,在自己房里烧纸吧。”
陆浩云不以为然:“我看不至于,乡间的旧规矩最多,她常年耳濡目染,不见得会不知道。”
谢董事长看着丈夫的书房门,略出了一下神,然后跟两个儿女说:“这个时间,我看不要去打扰他们,让他们有点空间。”
吴二姐和陆三哥应下。
正说着,胖妈从楼上下来了,这三人把她喊过来,到谢董事长书房说话。
吴二姐开门见山地问:“小五在谢公馆烧纸钱?”
胖妈有点莫名其妙,说:“没有啊。谁造的谣,五小姐哪烧纸钱了?就刚才在后园子里,烧了一封信给她妈。
“往年腊月她都要上坟的,今年是找不着地方,明天我带五小姐北边走一走,给她妈烧点钱花。要不然,别的死鬼都有钱花,就她妈没有,多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