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看得心一颤,眼睛也看得发直了,车子已经驰过去了。她还下意识扭过头,想再看得清楚一些。
陆三哥就紧紧抱住她,在她头发上轻吻一下,然后他大大的手掌,捂着她的眼睛说:“不要看,一会儿就到家了。”
陆浩云捂着她的双眼,感觉手掌渐渐湿润了,他想问她为什么哭,看着她姓裴的同学也在哭,感觉不必多此一问。
即便他是无党派人士,看见当局者以如此手段,来解决党派争端,也觉得齿冷心寒——这样的无耻之辈,果真能堪大任吗?
等把裴俊瞩送到她家,又把施先生送回培英,陆三哥替珍卿擦眼泪,看着施先生进校门,忽然说:
“小五,答应三哥,以后不要跟施先生走太近,好不好?”
珍卿刚才被捂眼睛,没有注意到施先生。
陆浩云却看得分明,他看着外面的人,被刀枪屠戮的情景,他的眼睛是赤红的,他的拳头简直要握碎了。
陆三哥回想刚才街市上,看见的鲜血淋漓的一幕幕,他的心忽然战栗起来,他拉着小妹的手,轻吻了一下,又说了一遍:
“小五,答应三哥,不要跟施先生走太近,也不要跟荀家交往太深,好吗?
珍卿的眼泪已经没有了,她觉得好像没资格哭。
她并非他们派系里的人,甚至也不认识他们,她到底在为谁哭呢?她哭又有什么用呢?
陆三哥紧紧抱着她,又跟她说了一遍,叫她跟施先生和荀家都保持距离。
珍卿没有从善如流,她看着车窗外,良久才道:“三哥,你让我想一想,好不好?”
前面开车的徐师傅,扭头看杜小姐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现在的小姐不好管啊!
……
作者有话说:
好难写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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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做了又怕怕还做
珍卿在荀家遇险的翌日, 按常例是要上学的日子。
但海宁的租界和华界,爆发了空前规模的罢工,罢工的工人集会宣讲之后, 又大部队前往警备司令部请愿意。
万万没想到,与海宁人相安十年的吴大帅, 竟然下令向请愿群众开枪扫射。
据说当时, 警备司令部前血流成何, 景象惨不可言。
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从这天以后, 海宁的军警沆瀣一气, 查封了大量进步组织和团体,对社会党人和群众,大肆搜捕并疯狂屠杀。
随后的半个月时间, 海宁这闻名遐迩的现代大都市,整个笼罩在一片血色恐怖之中。
珍卿他们上学堂,上上停停, 停停上上, 有点危险就说放假。
变乱发生的那一天, 其他人侥幸并未遇险,但给谢家亲戚送寿礼的秦管家, 不幸为流弹擦过脸颊。
那深长的一道伤口, 伤好了恐怕也要留疤。
有一个叫王嫂的女佣,她的丈夫和弟弟, 都在棉纺厂里做工的。
变乱发生以后, 她的丈夫死了, 她的弟弟失踪了, 这王嫂简直伤心疯了。
……
花仙子公司下设工厂的工人, 也有的被逮捕, 有的莫名失踪。
但谢董事长碍于时局,最终还是断尾求生,放弃了替工人奔走。
但她还是吩咐吴大哥,给那些工人的家眷,全都发一笔抚恤经,好歹让他们渡过难关。
六月中旬的一天。
在谢董事长的书房里,吴大哥跟谢董事长牢骚:
“叫他们去闹事的不是我们,冲他们亮枪口的不是我们,到头来,反倒叫我们替恶人破财。
“还有家属跟我大闹,说给的钱太少了,说我们家钱多得用不完,为什么不可怜可怜他们——真是岂有此理!”
谢董事长也发了脾气,说你无论做什么事,都会遇到这样的人。但不能因一个不好的,去怠慢其他并无不好的。
如果事事都要计较,就不能凝聚人心,不能把事业做大的。
谢董事长喜欢借事教人,晚上到客厅里的时候,就顺势给孩子们讲谢家的旧事。
谢董事长讲她祖父母当年,最是乐善好施,扶危济困,外人提起都说谢氏是积善人家。
当年谢董事长的父亲——谢老爷子,一年年在外做生意,遇到多少回天灾人祸,他屡屡能逢凶化吉。
除开个人运气以外,有时候真是行善积德,于是有了别人的报恩。
比如有一回,谢老爷子去收货款,旅店一个脚夫告诉他,有一拨土匪盯上他了,叫他赶紧离开此地。
谢老爷子一听,发现果然有踩点的人,赶紧悄悄连夜逃走,由此逃过了一大劫。
一个不认识的脚夫,凭什么给他报信呢?
就是那脚夫的老娘,曾经晕倒在路当中,而谢老爷子遇见了,就拉着老太太去医馆,让她捡回了一条命。
谢董事长告诫儿孙:
“你们生在富贵人家,万万不要自视过高,觉得不如你的都是小人物,不值得你们费心笼络。
“最低限度,如果是你的员工,要有尊重和爱护的心。
“哼,说不定哪一天,你看不起的小人物,或是害你,或是助你,都可能让你大吃一惊。”
谢董事长看一眼大儿子,正想说点什么,吴大嫂连忙说:
“妈妈,当做的事还是当做的,祖兴最近太焦头烂额了。
“他又要管理公司,又要管束工人,还要应付警察,还要发抚恤金,跟妈妈发一下牢骚,您就请多多包涵吧。”
说着吴大嫂就转移话题:
“要我说,小孩子还要念教会学校,你看外面中国人办的学校,学生闹了那么多事,说是想要改天换地,那么多人伤的伤死的死,你看这世道变了没有。
“变了,是变得越来越乱,越来越糟,他们却白白丢掉小命了,没有一点用处的……”
不知道要说吴大嫂天真,还是要说她世故。
就是她能天天穿着紧身旗袍,踩着高跟凉鞋进进出出,就是多少人闹前闹后闹出的结果,要不然的话,她还裹着小脚,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呢。
珍卿不好跟她争辩,吴二姐是没在家,若在的话,必要反驳吴大嫂的。
大家正说着话儿,杜教授从外面回来。
他整个人魂不守舍的,一惯衣冠磊落、注意形象的人,一身皱巴巴的衣服,像咸菜似的挂在身上。
谢董事长连忙迎上去,关切地检查丈夫身上,问他到底怎么了。
杜教授看一眼老婆,又看一眼女儿,情绪低迷之极:“廖丹青老先生死了。”
珍卿听得心头大震,惊问杜教授:“廖老先生……廖老先生,他……前天还送我碑帖,殷殷嘱咐,不要荒废了书法……”
珍卿连哭都哭不出了,她觉得出离愤怒,又觉得毛骨悚然,疑心自己出现了幻听。
□□就像空气,不知不觉就渗进你的感知里。
听杜教授一解释才晓得,廖老先生在夜大教书,他有学生是社会党人。
他心里是同情学生的,所以军警大肆搜捕之时,他把三个学生藏于家中。
后来终被军警搜获带走,三天以后,他家附近的荒地里,他三个学生的尸体被挖出——他们被堵上嘴巴活埋了……
廖先生受不了刺激,是突发急病死去的。
他们教育界和学界的朋友,商议给廖老先生治丧,从前过从甚密的一些人,竟是避之唯恐不及。
廖先生是个狷介的人,自动六三政变以来,他写了不少砭骨的文章,狠狠抨击某些政客,行的是流氓行径……已经引起当局的注意。
所以,即便廖老先生已经过世,有人也恨不得离他万丈远,生恐因他被当局注了意。
正说着话的时候,又有电话找杜教授,杜教授听了电话后,脸色唰地惨白,身子向后一踉跄,连话筒也拿不住了。
杜教授勉强稳住了,才说他有两位学生,还有一位同事,在校外不远被人打黑枪,都死了。
大家都是相顾失色。
回到房间,珍卿打开书桌的抽屉,从里翻出一厚沓稿纸。
从六三政变之后,她在家待得时间长,每见报刊上新的惨事,就于激愤之下,写下抒发情感的诗词文章。
最新的一首《忆秦娥·惊梦》,是这样写的:
黄泉冷,三千旧鬼引新朋。
地九重,四鬼潜形化腹生。
妖雾重蒙,人鬼道逢。
恶鬼噬人此频仍,生人莫忘恶鬼形。
从友朋,待日东升,鬼化烟风。
还有一篇文章的段落,是这样写的:
……友爱沉勇之人,身形归于地母,而精神永如日月,昭昭引人奋进,他们死了而等同于活着;
狡诈邪恶之辈,摘掉良心,换取富贵,苟且逍遥于世,永是蛇鼠蝇蛆之类,固是形势走肉,活着等同于是死了。
……
珍卿翻了一张又一张,反反复复地看着,胸中一回回情绪激荡,觉得不能为这□□,真的吓破了胆子。
她看着窗外浓稠月色,想着古今同是一方月亮,神情渐渐一定:她总要在这片国土上,留下一点印迹的。
她用袋子把文稿装好,决定明天,找杜教授的朋友——吴寿鹃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