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顿时惊讶不已,这一留心才发现——不止一个女生在默默地哭。
这重男轻女的现象,在这里有这么普遍吗?连上得起培英的女生,都这么容易被触动?
还是女性被物化的命运,被当作附属品的生涯,刺激了她们的敏感神经?
就算没有哭的女生,也是默然不语,慢慢思量着。
等下了国文课,珍卿被同学们围着,惊诧她小小年纪,为什么能把一篇作文,写得这么震荡心魂,写得这么辛辣砭骨……
珍卿说平时注意观察,注意思考,谁都能写得出来。
珍卿的朋友裴俊瞩说,这么发人深省的好文章,篇幅也不算太长,应该把它改成独幕剧。
本月上国语观摩课时,或者培英男校、女校,在一起开大会的时候,就把这精彩的独幕剧,呈现给大家来看,一定能够大放异彩的,也展展她们女学生的风采。
同学们都觉得,这主意太好了,就七嘴八舌地怂恿珍卿,务必把这作文改成独幕剧。
她就只负责编剧就行,至于后面的导演、服化、道具等等,班上人才济济,轻轻松就能凑个班子出来。
有个女生还冷笑着说,那个戏剧社的阮小檀,演了那么多文明戏,却多是外国戏剧改编的,说起来赚了多少人的赞誉,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她说杜珍卿这是原创的,就价值和内涵而言,比阮小檀那哗众取宠的东西,胜过了十万八千辈。
这女生有点泛酸的话,还真引起不少人的共鸣。
大家更雄心万丈起来,说这个独幕剧,一定要把它做好。
阮小檀他们的戏剧社,名声大得社会上的人都晓得,培英男校那边也很推崇。
她们这振聋发聩的佳作,至少不能弱过他们拾人牙慧的东西。
珍卿虽说没写过剧本,但是啥都是能学的,立刻豪气地把这事应下来。
裴俊瞩自告奋勇,说她愿意当导演。
有个叫乐嫣的姑娘,也说愿意准备化妆品。
还有个叫米月的,说给大家提供衣服首饰……
大家热火朝天地讨论着,还真把这事儿提上日程来了。
珍卿正听同学们大谈。
施先生又出现在教室门口,远远地招手说:
“杜珍卿同学,你出来一下。”
珍卿卷了书包袋奔出去了。
他们走到教学楼东面的花坛边。
施先生说,想把珍卿的《一间屋子》,推荐到《十字街心》杂志刊登。
珍卿心里一个咯噔。
这个《十字街心》月刊,是海宁有名的进步月刊。
不少大学问家都向它投搞,这月刊从伦理、教育、性别等各个领域,向整个吃人的旧制度、旧思想,发起了猛烈的攻击,借以唤醒青年一辈。
尤其在青年一辈中间,《十字街心》的影响力着实不小。
珍卿听杜教授他们说过,像斯文帅气的孙离教授,还有很有个性的吴寿鹃先生,就是这个月刊的特约作家。
而且很妙的是,这个月刊,唯独在政治上很谨慎,所以还不太碍当局的眼,建刊五六年的时间,还一直□□地存续着。
若是她写的文章,能与学界大佬同列一刊,还真挺让人受宠若惊。
珍卿略想一想就答应了。
施先生说付梓之前,文章或许会有修改,看珍卿介不介意。
珍卿说只要不改主旨,其他都无所谓的。
珍卿作文一直写得好,同学中也有说酸话的,但是真心佩服的人倒更多。
所以她在班上的地位,倒是越发超然的。
她这个高兴劲儿,一直持续到下学。
她坐车到谢公馆那条路上,看见家里的汽车正向外走,一搭眼发现三哥坐在里头。
珍卿忙在车上喊住他。
她从黄包车上跳下来,扒到车窗上跟三哥说话。就见陆三哥脸上霜白的,还有一层层汗水。
珍卿握住三哥的手,发觉他的手是滚烫的,急问:“三哥,你还不舒服吗?是要去众仁医院吗?我跟你一起去!”
三哥按按珍卿的手,摇头苦笑着说:
“是病毒性的感冒,之前劳累太过,抵抗力下降,我又逞强工作,一点症状一直不好。
“小妹,你不要太忧心,再严重也是感冒,我也还没七老八十,不至于抵抗不过。你在家好好待着。”
珍卿赶紧打开车门,说陪三哥一起去医院。
三哥拒绝的态度,是温和而坚决的;但珍卿同去的决心,也和他一样坚决。
司机说三少爷病不能拖,干脆自作主张启动车子。
和三哥到了众仁医院,吴二姐亲自来接他们。
用轮床把陆三哥,推到一间病室,药物什么的也早预备好了。
不一会儿就把针打上,珍卿看三哥脸色惨白,心里有点慌乱的。
二姐说让她不要待这里,一是怕三哥不能休息好,二是三哥这感冒也有传染的风险。
珍卿再三保证,不会吵到三哥,她只待一会儿就出去,他们才容下了她。
三哥身体有点虚弱,跟珍卿没说到三五句话,他不觉间就昏睡过去了。
珍卿摸摸三哥的额头,还是有点热乎乎的。
他的脸,白得没有血色,就像才生过孩子的产妇,急需好好地补一补血——好想给他和点红糖水喝。
珍卿把三哥颓唐的头发,往后扒拉了一下,特想跟他讲点什么。
她吭哧想了半天,只能寡淡地说一句:“三哥,你太累了,好好歇歇吧。”
她觉得,对着个睡着的人说话,真是好傻好傻。
三哥劳累成这样子,真的好让她心疼。
为国为民倒还罢了,为了那些白使唤他的人,使唤完了还不知道心疼他,就太让人咬牙了。
谢董事长作为母亲,也不够心疼小儿子。
三哥现在,没老婆没孩子的,要真有个三长两短,还不是便宜那些没出力的,哼!
珍卿干脆在心里默念,专门给病人消病禳灾的佛经。——反正她也不能傻坐着,信不信的心诚则灵吧。
就是只是为了那么大的家业,不白白便宜了别人,三哥也要努力活得比谁都长。
她上了一天课有点累,这房间里又安静得很,她不知不觉就念睡着了。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已在回谢公馆的车上。
珍卿见胖妈坐在旁边,就问她:“我走的时候,三哥怎么样了?”
胖妈把给她盖的衣服,披在她的身上,说:
“二小姐说好些了。唉,谁的身板也不是铁打的,一家子人谁有事,都想劳作一下三少爷,可不是把人都累病了。”
珍卿塌着肩膀嘘气,她明天还要上学,今天的功课还没做,二姐把她送回谢公馆,也是正理。
带着对三哥的担忧,珍卿勉强写完作业,在十二点之前入睡了。
第二天上午第四节 课,要上让人头疼的烹饪课。
珍卿课间的时候,酝酿了一会儿哭意,直接跑到庶务长那请假。
早饭没吃的庶务长,好容易抽点闲空出来,正准备吃点竹笋罐头垫饥。
珍卿在外面敲门的时候,庶务长赶紧把罐头藏好了,一本正经地请她讲来,和蔼可亲地问她请假的事由,还问哪位家长来接她。
珍卿就低着头,泫然欲泣:
“我舅舅生了重病,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了。父母不让我去看,可是我想见舅舅最后一面呢,施先生说愿陪我去,庶务长,求您通融通融吧。”
庶务长听说是这样,施先生又说愿送她,他已在心里准了她的假——毕竟这孩子品学兼优,才华真是横溢,做先生的,对她这样的难免宽容些。
想着作为庶务长要负责些,要确定是否真的是绝症,庶务长就问:“你舅舅生的什么病?”
珍卿拿手绢儿抹泪,抽搭着说:
“病症叫什么名,我也不大清楚,大人们不许我多听。
“就是听说,舅舅肠里长了瘤子,九天不能排便,把肠子都撑破了,做了手术也没有希望……”
庶务长喉咙里直呕水,杜同学舅舅肠子里的事儿,他已经有鲜明的画面了。
他桌下摆的竹笋罐头,完全是不能直视了。庶务长再没多问一句,直接准了他的假,叫施先生送她去医院。
碍于人家甥舅情深,这假不好不批的。
等到众仁医院时,吴二姐先发现珍卿,问她怎么这时候来了。
施先生给她说破了,说珍卿放心不下舅舅,特意要来看一看。
吴二姐似笑非笑的,倒没有揭穿珍卿。
她谢过施先生后,让人招待施先生,吃杯茶再走。施先生说自己有事,人既已送到,他就先告辞了。
吴二姐揪着珍卿耳朵,问:
“你哪儿来一个舅舅,得了这个病?我前天说的话,你今天去学去骗人,你真是能耐人啊你,你怎么安心咒你舅舅!”
珍卿没有吭声。
她生母娘家那边的人,她别说见过,连听都没怎么听过。这个莫须有的舅舅,咒就咒了吧,有什么了不起的!
吴二姐带珍卿去病房,她说三哥从昨天住了院,今天病情明显好转,所以年轻小伙子,还是身体好的。
众仁医院这住院部,是一栋坐西朝东的三层楼房。
最南边有一条靠墙的大走廊,跟走廊垂直的方向上,还有两条东西南的走廊,病房就在东西走廊两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