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最后交代珍卿,虽说挣了钱该高兴,可不要到处跟人现去,惹人惦记上就坏事了。
杜太爷说他虽跟人说了,也没说挣了五百那么多。
他说他的嘴还是比较紧的,就是亲戚们和李师父知道了。再说乡里人就算惦记,那山长水远的,也惦记不到珍卿的钱。
珍卿把脑袋搁在桌上,心里既意外又好笑。从这写信的内容看,她的一点小小成就,是很能抚慰杜太爷的精神的。
然后是杨家姑奶奶的信,说她每回捎回去的洋药,她一直都在吃着。她的眼神儿是比从前好,身上觉着也比从前有劲,干巴瘦了这些年,临老倒还长胖了些。
昱衡表哥也刚强一些,不像以前那么阴晴不定。
只是他还不肯出房门,二表伯给他买了个戏匣子,他常日里放着戏听;有时若衡表姐也念书给他听。
而若衡表姐守完长兄的孝,五月底就要出门子了——姑奶奶讲的五月是阴历。若衡姐的婚事是亲上加亲,未婚夫是二姑妈的小儿子。
若衡姐担心父母兄长,想结婚后住到杨家湾,方便照顾她娘家的老弱。
她二姑妈倒也通情达理——大约也看在老娘面上,同意了若衡姐的不情之请。
姑奶奶说的是家长里短,并没问珍卿是否回去参加婚礼,她甚至没有提起二表娘。
珍卿以手支颐,发了一会儿呆。今年本来开学就晚,学习时间本就紧张,她大概率不会请长假的,所以若衡姐的婚礼,她大约不会亲自参加。
不过得给若衡姐备点贺礼。
族长向渊哥的来信,就是闲话杜家的事,然后承诺会照顾好杜太爷,嘱咐珍卿笃志学业,不必太惦记家里,也别总给他们捎东西了……
说起来,玉琮有半个多月没来信了。唉,男孩子长大了心就野了,忘却了杜家庄的小伙伴了。
启明学校的老师同窗,之前,珍卿只跟梅先生有通信。
不过后来她离了婚,又闻说双亲病重,她就从启明学校辞职,据说回慈溪老家去了。
读了这么多家乡书信,珍卿一时心绪惘惘,也没有心思做什么,干脆坐在藤椅上神游。
神游一会儿有人敲门,她赶紧站起来叫“请进”。
珍卿扯扯褶皱的衣角,看着洗过澡的三哥进来,他温温淡淡地笑:“有没有打扰你?”
珍卿给三哥张罗凳子,不吝溢美之词地胡吹乱捧道:“三哥一来,我这里蓬荜生辉,我不胜欢迎之至,绝对没有打扰之说。”
洗白白的三哥春山一笑,真是照亮了整个房间,说“蓬荜生辉”也算实情。
这俩人宾主就坐,三哥看见珍卿桌上的信,知道她刚才准是在看信。
他先提了一个话题:
“最近还在作画吗?”
珍卿说就是日常写生,慕先生也会教她东西,但是总叮嘱她多写生。
她见三哥手里拿着东西——是一沓彩印的明信片。
三哥见她已经留意到,就把明信片递给她,漫不经意地说:
“我一位邮政局的朋友,说邮政局最近要征集明信片,润例给得很高,一张可达十至二十元,评议认定质量更好的,润例可至五十上百。你有没有兴趣?”
珍卿接过明信片看,人物、风景、动物都有,有构图比较简单的,也有设计特别精巧的。
她问三哥:“他们征集什么类型?有没有一个主题?截止日期什么时候呢?”
三哥见她心动不已,他不动声色地转开目光,随意解释一句:
“征集广告还没出,我听的内部消息。征集的要求,是展现新时代新风貌,不拘人物风景建筑,他们只看作品的质量。
“小五,我建议你都画一些,受青睐的几率更大。”
珍卿忍不住心动了,她总不会嫌赚钱多的。
《葫芦七子》的版税,她这个月又拿了快三千块。她自己的钱加起来有近五千了。
但是她这个月的事情也多,先给杜太爷寄了两百,还有她自己的不少杂事,不留神就花去了五百块。
所有私房钱的十分之一啊。
手上的钱根本搂不住花,想要挣钱买花园洋房,必须有笔耕不辍的觉悟,日常就不能太松弛懈怠。
珍卿有点焦虑地挠头:
“荀学姐给我透了意思,想叫我去扫盲夜校做□□,也许要教识字或音乐,一个礼拜有两节课。
“我还要给《十字街心》写稿,还要帮着各个学校,联络‘妇女解放’讲座的事。”
珍卿手插进刘海里,她分明还是个少女,怎么就比社畜还能忙活呢?这可不是她的理想生活啊。
三哥无声地暗笑,语气却不大热心:“能力大,交际广,别人希望你担负的责任就多,你面对的诱惑和选择也更多,你想要面面俱到,也并非不能,无非牺牲时间精力。若不然,你就要学会取舍。”
他说完,见珍卿拄着脸不吭声,一向顾盼灵动的眼中,一时茫然一时思疑。
她自己思量了一会儿,珍卿抓过三哥的大手,不无沮丧地说:“三哥,我是做不到像你,牺牲个人生活,做那么多伟大的事。”
陆浩云差点破功笑出来。
小五此话中透露的决定,无疑正中他的下怀。——他正欲借画画之事,多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少掺和学生运/动的事。
他虽然暗暗趁了心意,但他面上还是不露声色——他对珍卿表现出来的态度就是,你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他不随便替你拿主意。
珍卿不免叹了一口气,她若拒绝到夜校当□□,肯定还要破财捐点经费,要不然实在不好交代。
所以还是要钱啊,到处都要钱啊。
至于联络各校讲座的事,可以交给裴俊瞩和熊楚行,这俩人对这些事务都很热心,简直打了鸡血似的。
定下了这一件事情,珍卿打算明早打几个电话。
第二天一早,珍卿吃完饭打了三个电话。
虽然同事和同学们,说她们不能一起做事太遗憾,不过倒还都挺通情打理,夜校和讲座的事,解决得还算顺利。
大家才吃完饭没多久,盛翔公司的裁缝,就上门给大家量身来了。——连前几天被喷的满面屁,一直躲羞不出来的吴大嫂,要加入了她们做衣服的队伍。
等量完了身要出门去百货大楼,结果发现女眷们多出一个,一辆车上座位不够了。
谢董事长就发话,说叫□□姐坐黄包车去。
□□姐气得要死。
她精心打扮一早晨,捯饬得比电影明星还靓。
她就是要坐着高档汽车,在百货大楼门前,有一个惊艳的亮相,引来一票或爱慕或嫉妒的眼神。
就这阴沉沉的天气,叫她坐黄包车去百货大楼,半道上要是下了雨,她就淋成落汤鸡了。
珍卿倒是理解她的心理。
就像后世的富家子弟,想开豪车“嗷嗷叫”地炸街,结果只有一辆驴车给他,驴车倒也有“嗷嗷叫”的效果,但它肯定是炸不了街的。
□□姐又懊丧又憋屈:“你们就是偏心,怎么不叫小五坐黄包车?”
珍卿赶紧息事宁人,说她自己愿坐黄包车。吴二姐不赞同:“既然一道出门,还是同行同止得好,小五也没二两肉,照旧坐我腿上吧。”
事情虽然解决了,□□姐还委屈得要死,在地上时是跺脚发急,等坐到车上的时候,她就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珍卿听得出来,□□姐不是做作地哭,她现在是真觉得委屈难过。
最近□□姐的亲爹和后妈,饱受流言非议之苦,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就更顾不得□□姐。
《追风寻月》上的《江平春事》,风靡了海宁的大街小巷,那香艳曲折的奇情故事,是小老百姓茶余饭后的心头爱。
据说,陆爹这些年收获的绿帽子,占据了衣帽间的半壁江山;据说,陆爹后老婆的狐媚功夫,上至高官豪商,下至贩夫走卒,那没有不能手到擒来的。
认识不认识的人,都在看陆爹一家的笑话,再加上房子捐税的纠纷,都弄得他们家不胜其烦。
陆爹已经卖掉了房子,准备麻利地退出海宁。这件事多半会给□□姐带来惶惑感。
□□姐为此怨天尤人,动不动闹点小风波,但是一直无人理会她。
她把大家对陆爹一家的冷漠,理解成对她的冷待疏忽,她最近委屈难受得不行。
她不晓得谢公馆的人,坐壁上观,看的就是陆爹一家的笑话。
这一会儿,□□姐哭得委屈。
谢董事长和吴二姐,压根没意思要搭理她。
珍卿好早就发现,从某个时候开始,谢董事长、二姐、三哥,对□□姐采取的是打击式教育——就是不给好脸色,不说好听话,不给零花钱,不给买东西……
今天是普家同庆,当然算是例外了。
不过打击式教育,也算是一种爱啦。
珍卿坐在二姐腿上,看着哭哭啼啼的四姐,闲闲地想: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你有什么理由要嫌弃。
冷眼旁观的吴大嫂,心里很不自在。从她的方式理解,谢董事长待二姐、三哥是一种样子,待她丈夫和四妹,是另一种样子。
这两种样子的区别,本质上就是偏心。
不说对四妹惜音是这样,就说她丈夫从离开谢公馆,在外面住了几天,婆子、姑姑、叔子,没一个人说关心他一下,也没人说请他回来。
所以由此及彼,婆婆和大姑子对四妹的态度,让吴大嫂心里头极度不舒服。
想着婆婆今天也带她出门,显然还拿她当一家人,她这几天的惊忧后怕,一时都抛到后脑勺下面去了。
吴大嫂笑着跟珍卿说:
“小妹,你也劝劝你四姐,松松撒撒出来玩,何必为一点子小事体,弄得不愉快呢?”
珍卿本来懒得劝,但吴大嫂既然说了,想大家难得出来玩,反倒弄得愁云惨雾的,她就随便劝劝吧。
她就故意噘着嘴说
“我才不劝四姐呢,她哭又哭不坏,有什么好劝的呢。”
□□姐听得更生气,伸出手就要打珍卿:“你这个差巴眼的死丫头,我打死你,叫你说我——”
珍卿坐在二姐腿上,连忙伸手推挡,嚷道:
“四姐,你真不知好歹,我是说你人年轻,身体底子好,哭也哭不坏,夸你的话都不会听。”
□□姐犹不罢休,还想扯着珍卿揪打,珍卿连声嚷她:“夸你的话都听歪,你这个四姐真不是人。”
□□姐更气得哇呀呀,眼见谢董事长又要骂她,珍卿祭出有文化的彩虹屁说:
“四姐,我是夸你呢,你有没有听过这首诗:这个四姐不是人,九天玄女下凡尘。蜂迷蝶绕难除闷,羞与逞艳百花恨。忽得东君垂青茵,罗衣香带卷纷纷。……
就见□□姐痴住了,却听珍卿停声不念了,催促她说:“你接着念啊,这肯定没有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