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丛跪在神坛前,膝下连个蒲团也没有,直接跪在了硬邦邦的地面上。
瑞王手执长鞭,站在霍丛身侧。他见到是李画盈,皱了皱眉,脸上没有往日见她时的和善,冷声问道:“本王不是说了不许靠近佛堂么?”
李画盈的目光落到霍丛身上。
霍丛身上的衣裳,是李画盈给挑的,制成没多久。可此时,衣裳上被划破出数不清的口子,带着斑斑点点的血迹。
听到身后的声音和瑞王的话,霍丛慢慢地、颤抖着转过头。他的动作特别慢,仿佛这简单的动作,耗费了他许多力气。
“娇娇……”
霍丛脸色苍白,双唇几乎没什么血色,连眼神都有些不甚清明。
“阿鲤!”李画盈踉踉跄跄地跑过去,跌坐在霍丛身侧,想要碰一碰霍丛,可那一身血迹,让她都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你……你先回去……”
“我不!”李画盈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抬起头怒视着瑞王,“你这是做什么!不就是放了个水贼?连皇帝没有责罚他,你……你为什么要打他!”
霍丛闭了闭眼,然后又睁开眼,轻轻地握了握李画盈的肩,将她转过来,抬起微微发抖的手,抹掉她的眼泪:“乖……听话,先回去。”
“既然来了,便别急着回去。”瑞王冷声道,“霍丛,你便在这里跪到知错为止。既然你一个人想不通,便让世子妃陪你一起想。”
霍丛猛地抬起头,与瑞王僵持时始终毫无改变的脸色,终于出现了裂痕。
作者有话要说: 啊,
这个
无情的
新单位呀,
_(:3)∠)_
虐到令人窒息。
第44章 霍氏夫妇倔强地发糖(晋江首发)
春末夏初, 屋外日光正好,却照不进阴凉的佛堂。
瑞王早年手握重兵,为永安帝镇守白水江边, 立下无数战功。他是天生的将才, 胸中有兵法谋略,身形高大,哪怕此时已卸甲回归, 平日里也仍旧坚持练武。此时, 他手执长鞭,背着光, 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个小辈,一张脸显得有些冰冷无情,眉眼间全是肃杀之气。
“父王, ”霍丛抬起头,看着瑞王, 眼底全是惊慌与挣扎,挺直的脊背微微颤抖, 语气里透着一丝哀求, “您答应过我的……”
瑞王丝毫不为所动。他执鞭的手动了动, 就看到他那进门没多久的儿媳一脸戒备, 挡在霍丛身前。他微微眯了眯眼, 霍丛脸色一变, 将那脸上还带着两分稚气的世子妃揽在怀里,迅速侧过身, 拿脊背对着他。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霍丛与世子妃的位置瞬间调换了过来。
“阿鲤!”李画盈又心疼又气愤,同时也感到心头一片迷茫。
她想到了进来前听到的瑞王与阿鲤之间的对话, 知道了那水贼头子叫方道凡,是与十八年前一宗旧案有关的人。
这个旧案想必牵连甚广,并且犯了东晋皇帝的大忌,否则以阿鲤剿灭水贼之功,哪怕不小心触到了这个话题,何至于丞相与梁大人不想梁夫人访将军府?更何况,再看看此时瑞王的反应,直接上鞭子抽,这是有多严重?
连她作为阿鲤的妻子,大覃嫁过来的公主,闯进了这佛堂,被骂了还不够,瑞王看起来竟是要将她也抽一顿。
但是,瑞王方才说当年为了保住阿鲤,死了很多人……这是何意?瑞王与永安帝一母同胞,永安帝以前授瑞王重兵,如今瑞王回皇城养病,当年的兵权也是落到了阿鲤手上,这么看来,瑞王理应很受永安帝信任。
阿鲤是瑞王之子,出生便是世子,又如何需要他人来保?李画盈百思不得其解,可如今瑞王就拿着鞭子站在他们对面,眼下她想这些也没什么用。
也不知阿鲤是跪了多久,身上伤势到底如何,她鼻端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她想挣脱他——她就不信了,难不成瑞王还真的对她下手?
可阿鲤在发颤,她不敢动,怕一动就碰到他的伤口。
要是瑞王真的抽下来,她再挣开。
瑞王看到李画盈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霍丛在他眼里从来都是不成熟的,这大覃公主就更不用说了。
他已听霍丛说了迎亲路上的事情,知道他这儿媳身上还中了毒。当初刚入东晋时,这孩子第二天来给他请安,大概是被毒性折腾过,一张脸巴掌大,下巴还细细尖尖,梳着妇人的发髻,看起来还倒是像一回事。
然而,可能服了解药后,经过一段时间调理,她脸上的线条又圆润了一些,此时被霍丛抱着,一双小手扒拉在霍丛肩上,抿着唇,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霍丛小时候,被责罚时不甘又不敢吭声的模样。
这儿媳看起来大概是顾忌他的身份,生生忍住了发火的冲动,但她眼里的情绪出卖了她。
这么一比较,霍丛除了事关这小公主之外,其他事已经算是喜怒不显于色了。
可这还远远不够。
瑞王对李画盈的眼神毫不在意。他看了看霍丛那血迹斑斑的后背,目光一转,落到神坛处的簪子上。
阿宁,你看看,我为你儿子好,现在倒还成了个恶人了。
半晌后,瑞王收回目光,回头再次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人。李画盈原本见他看着簪子时,脸上表情有所缓和,她心头微微有些松动。然后,此时一看,他再度变得不近人情起来,她又打醒了十二分精神。
瑞王缓缓开口:“霍丛。”
预料中的鞭子没有落下来,霍丛心中有些庆幸,但仍不敢旧掉以轻心。他放开李画盈,膝盖动了动,转回来面对瑞王,谨慎地应了一声:“父王。”
“国舅远在凌州,能知道滨城的消息,必定是有人告知国舅。你一时心软,放了那方道凡,有没有想过,若是方道凡落到国舅手中,会有什么后果?”瑞王直直地看着霍丛,脸上没有多少表情,语气也一改之前的暴怒急躁,仿佛心中疲倦无力,“本王当年答应你娘,会将你抚养成人。如今你已经长大了,本王也就没什么可牵挂的了,倒是不怕死。本王就问你一句,若是你出了什么事,你的世子妃会不会受到牵连?”
霍丛的瞳仁微微放大,下颌绷紧,捶在身侧的手握紧了拳头。他下意识地看向李画盈,不由自主地想到迎亲路上,当李画盈在他怀中无知无觉时,他整个人都被一股无力感笼罩着。
那样的感觉,他不想再经历一遍了。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瑞王问得对,若是方道凡落入朝廷之手,他自身难保,娇娇作为他的发妻,自然也难免牵连。
李画盈看着霍丛眼中浮起的惶然与无力,握住他的手,小声却坚定地说:“阿鲤,我会一直陪着你。”
霍丛看着她那明亮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冲淡了先前的那点冷意,温暖中又酸酸麻麻,生成了一丝丝愧疚,扎在心中。
“娇娇,”霍丛反手握住她,眼眶有些发热,“我……我对不住你……”
李画盈隐隐察觉这父子俩肯定有事瞒着她。可不管是什么事,阿鲤还是阿鲤,是她托付终身的良人。
“嗯,”李画盈点了点头,想学着往日他安慰自己那般,抬起另一只手揽着他的肩,却发现自己的手不够长,转而落到他腰上,抿唇笑了笑,认真地看着他,“我原谅你……不管是什么事。”
不管是什么事,都不需要说对不住。
他心中有她,一直宠着她,只要她想要的,只要他有的,都愿意满足她。
可是,这个小傻瓜,到底什么时候才明白,她心里也有他呀,她也是要宠着他的。
霍丛眨了眨眼。
小公主这认真又俏皮的一句话,让他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他觉得,自己能娶到她,真是他三生修来的福分。
瑞王看着霍丛和李画盈对视,忽然有点拿不准,让这世子妃跟着霍丛一起跪,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他从军多年,当年忙于军中事务,都是直接将霍丛带在身边。他带孩子毫无经验,军中也没有霍丛的同龄人,于是霍丛的童年打小就跟其他贵族小孩不一样。
等他察觉不妥的时候,霍丛已经长成了一个闷声葫芦,高兴和不高兴都不吭声。十来岁的时候,他还能从霍丛眼里分辨出这孩子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等这孩子长大一点的时候,他已经不知道这孩子是没感情,还是隐藏得太好。
就像方才,他对着霍丛骂也骂过了,打也打过了,可霍丛就是咬牙死撑着,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有错。
他与霍丛都心知肚明,承认与不承认,不仅仅是一句话。
悬崖过桥,只要踏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这世子妃一来,霍丛在他面前所有的坚壳都瓦解了。他从前也曾感叹,要是这孩子也同其他同龄人一般,会对着自己爹娘撒娇,有什么想要的直接开口要,那就好了。可霍丛头一回哀求他,竟是这般情形之下。
可霍丛已经长大了,这事也不是一块糖果糕点可以相比的。
世子妃在霍丛心中如此重要,若是她能好好协助霍丛,成为霍丛日后的助力,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他也听周参谋说了,世子妃在平阳郡主挑衅时毫无畏惧,虽然赢得非同寻常,但也算得上有勇有谋了。
只是,不管是当初霍丛一开始不让世子妃应战,还是如今不想世子妃知道他的身世,都表明霍丛不舍得让她冒一丝危险,只想她仍是像在大覃那般,过着安逸的生活。
幸好,这世子妃不像传说中的那般娇纵任性。
“世子妃,”瑞王的目光落到李画盈脸上,“霍丛这次因为滨城之事,被陛下禁足。你方才也听到了,滨城水战牵扯到十八年前本国的一宗旧案。”
李画盈感到握着她手的大掌紧了紧。她用拇指缓缓地摩梭着霍丛的手背,无声地安慰着他。
她朝瑞王点了点头:“是,我听到了。”
瑞王转而看着霍丛,道:“你的世子妃是个聪明的女子,若是一直站在你背后,有点太浪费了。”
霍丛咬牙道:“我是她的夫君,我能保护她。”
瑞王不由得回想,瑞王妃早逝,且他与瑞王妃相敬如宾,即便霍丛对王妃有印象,可他应当不曾在霍丛面前,教他男人就一定得站在女人身前,女人就该被宠上天,什么也不用管。
所以霍丛这毛病是谁教的……
“儿媳,你夫君有事瞒着你,记得问他。”瑞王捏了捏眉心,并不想再理这长歪了的儿子,直接跟李画盈说,“成了家的男人么,最喜欢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哄骗自己的夫人了,你问完之后可以来找我对口供。”
霍丛:“……”
李画盈点点头:“好的,公公。”
瑞王平日将王府也管得像军营,府中甚少出现违命之事。他吩咐了不让人进佛堂,可这世子妃还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他原本是想给些教训的。
所以,一开始他确实想往她那边抽一鞭,毕竟霍丛肯定会替她挡着,但足够起到震慑的作用了。
没想到劝霍丛这臭石头,最终要靠一个小女子,幸好他方才没有真的动手。
想到这里,瑞王心里又很不是滋味——这儿子养了十八年,他都教训不动了。这儿媳进门才一个多月,却让霍丛服服帖帖。
好在这儿媳看起来还算那么一回事。
瑞王自下了早朝之后,就拎着霍丛回来训话,一个下午被霍丛气得差点当场去世。既然他管不了,那就让世子妃管管,他正好去缓一口气。他摆摆手,道:“霍丛,你继续在这里思过。世子妃,你擅闯佛堂,也一起反思反思。”
霍丛黑着脸不说话,李画盈只得替他应下了。眼看着瑞王转身准备走,她连忙喊住瑞王:“王爷请留步。”
瑞王回过头,皱了皱眉,问道:“怎的了?”
你把她阿鲤抽成这个样子,竟然还问“怎的了”?李画盈有些无语,却还是规规矩矩地问道:“阿鲤身上有伤,王爷能否派个大夫过来?
瑞王瞥了霍丛一眼,道:“不能。”
李画盈:“……”
她有点怀疑霍丛不是瑞王亲儿子。
霍丛面无表情道:“不用。”
李画盈:“……”
瑞王没好气道:“你担心什么,他皮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