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六日,碧空如洗,暑热无风。谢府门前黄土铺道清水泼地,礼部一早安置妥当,更因驸马是礼部尚书江昊天的外甥,手下能不尽心?从宫门一路到谢阁老府,夹道用大红的帷幔为幛,红线毯一路接天无边无际。道旁旌旗飘展,宫娥太监捧着宝器香炉,踩着鼓乐长鸣,漫天花雨飘落,一派人间富丽极景。
待白马红缨的新科状元谢子骏迎了八宝朱华轿中的公主一路向谢府而去时,楼上偷窥的人们更是啧啧惊叹这排场富贵极人。
兰馨公主稳坐轿中,锦衣华服,头戴九翟盘龙金冠,身着大红色喜服,因是以民间俗礼下嫁,周身珠光宝气,却免去了那金翚翟袆衣等富贵逼人的吉服累赘。恁是如此,一袭百子石榴裙艳红灼目,同面颊上那胭脂相映成辉。她面颊红扑扑的,不知是胭脂色还是带来的羞涩,垂个眸,掩饰不住的惊喜,不时偷偷掀开轿帘一角,去偷窥马背上郎君的背影。
兰馨公主的幸福溢满脚下每一步,她徐徐行来,震耳的爆竹声,心随之悸动不定。她总算如愿以偿的嫁给了她心中的俊哥哥,隔着那轿帘,白马红缨的玉郎令她心醉,恨不得驱散所有的人,天地间此刻只剩他二人,她要依偎在他怀里,静静的听他的心跳,抚弄他的睫毛。
入夜,酒席喜宴上笑闹声不绝于耳,谢子骏踉跄着独自向后园去,酒意微泛,颊边滚烫,周身软绵绵无力。他靠个太湖石,歪了一会儿,举头看,竟然是半壁亭那梅雪团香的匾额赫然眼前。
怎么来到了这里?他一惊,恰一阵风来,酒醒了大半。
天上一轮月,流光满阶,月色撩人,曾几何时,他同旎妹妹一道望月吟诗,抚琴吹箫。静静在亭子上品茶敲棋子,那清美的面颊,似这月色一样的柔和皎洁,只是如今玉壶当空,不见伊人。
心里一阵怅憾,一股酒气上涌,头仿佛昏沉沉的。
池中鹭鸶掠了风荷突然惊奇,惊得他一怔,旋即是一片清凌凌的水声,清凉孤寂。
他一阵黯然,暗自感叹,谢子骏,旺你金榜夺魁为天下文人魁首,可竟然奈何不得自己的命运,便是枕边人都不能留一知己。空负了旎妹妹一片真情。
耳边又是昔日妹妹流熏的声声告诫:“哥哥若果然爱旎姐姐,就该盼她好,盼她勿以哥哥为念,寻个惜花怜花的夫君嫁了,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他心里一阵惨然,孤寂了两滴清泪落去池塘,划个觳皱散开去。
不知不觉中,他信步闲游,真心不想再回那喧闹的厅堂去强颜欢笑,哭咽泪水。
一抬头,他不由一惊。一所幽静的庭院,梨树枝桠掩映,疏影筛了一轮清月,那月光如雪一般洒在院墙上,可不正是旎表妹的梨雪馆?不知不觉,他竟然来到这里。
“旎妹,旎妹!”谢子骏借了三分酒意,打起勇气去叩门。
那门纹丝不动,似乎没有人息。
谢子骏四下看看,仍不甘心,他擂门叫嚷:“旎妹,旎妹你开门,哥哥有话对你说。”
沉寂片刻,吱呀呀的开门声,谢子骏心头一沉,旋即是一阵惊喜。
此刻,那怕就让他去见她一眼,只是远远望他一眼,让他去死,他也心甘情愿。
那门吱扭扭打开一条缝,探出一名老婆婆困倦的脸,瞟一眼谢子骏说:“都去吃喜酒了,姑娘睡下了,有话明日再说。”
“老婆婆代为通禀,就说……”谢子骏话音未落,嘭的一声,大门闭上,将他推在门外。谢子骏好不懊恼,心想春旎果然还在同他怄气,是他不好,竟是无力去挽回这场姻缘。他深深抿抿唇,但是逃,又能逃去哪里?若是稍有不慎,被捉了回来,如上次私奔,未必能如愿,反是害了春旎的名声。谢子骏望着高高的院墙不肯离去。
“公子,公子,怎么在这里?哎呀,奴才的驸马爷呀,前面都要掘地三尺去寻你了,快,快走!”小厮兰哥儿赶来,不容分说架起他就走,“哎呀,就要圆房了,上上下下四处在寻新郎官呢。若非是沈先生叮嘱来这边看看,还真找不到公子你了。”
谢子骏一听,面颊涨紫。他最怕的一夜,如此就要圆房。可是他没有看到旎表妹,春旎她去了哪里?此刻一定心如刀绞吧?
他几次想见春旎一吐心头无奈,可又迟疑犹豫,相见不如不见,他只能将痛苦和痴情深深埋去心底。
谢子骏回到洞房,宫里的嬷嬷笑得合不拢嘴,张罗小夫妻合床之喜。谢子骏喜袍的一角被压盖去公主喜袍的一角上,红枣栗子齐洒满床,吉利的话不断。
流熏笑眯眯的望着哥哥,虽然她表面上装疯作傻的随了众人哄笑,心里却有股淡淡的心酸和欣喜。哥哥娶了嫂嫂了,母亲地下有知定当欣慰。况且皇帝的女婿,身份贵重,量那些鬼魅不敢轻易欺辱他。
她推开众人凑去新娘子跟前,低个头就要向那低垂金黄色流苏的红盖头里面窥望。那调皮的神色反是逗笑了喜娘,上前拉劝说:“大小姐,哪里有小姑子偷掀新嫂嫂红盖头的?这盖头要新郎官来掀的。”
俗话说,新婚洞房小登科,天下快事。
谢子俊手执玉尺,凑去兰馨公主跟前,但他的手迟疑。
真心盼望,或是那盖头一掀起,里面能露出方春旎那俊雅娴宁的面颊。可他深知,这不过是自欺欺人。无情棒打飞鸳鸯,他同旎妹近在咫尺不能相守。那锥心的痛苦,苦不堪言。
红盖头挑开,里面露出兰馨公主娇媚的面容,众人惊为天人,齐声称赞。
喜娘倒来交杯酒,分递给二人,让二人挽了臂,喝了那杯中酒,还凑趣的问:“甜不甜?”
谢子骏羞于开口,好不尴尬,兰馨公主羞答答的垂头道:“甜!”
“小夫妻甜甜美美,白头偕老!”喜娘撒帐,花生、桂圆、红枣无数,取个吉利的意思“早生贵子”。喜娘絮絮的唱念,闹洞房的家眷们欢声笑语不断,谢子骏如坐针毡,如个傀儡任人摆布。好不容易盼了公主身边的教引嬷嬷终于开口道:“时辰不早,新人安歇吧。”
众人才意犹未尽的散去,空荡荡的房里只剩小夫妻二人独对红烛。
不知坐了多久,兰馨公主见一旁的谢子骏目光呆滞,若有所思,静静无语,才忍不住破了临行前母妃的叮嘱,那洞房花烛夜新娘子要矜持,讷言,免得惹人笑话。但她如今忍不住提醒谢子骏:“俊哥哥,时辰不早了”
时辰不早了,该是宽衣解带入寝的时分了,可谢子骏却毫无睡意。
谢子骏咳嗽一声,打量了兰馨公主敷衍的一笑说:“公主请先行歇息,臣尚有公务未尽,就去书房通宵忙碌了。”
说罢他起身,兰馨公主愕然,透出无比失落一把拉着他劝阻,“父皇说,免了俊哥哥七日军机当值,哪里还有什么要紧公务?”
谢子骏见她机敏,不由苦笑道:“臣睡不下,怕惊扰了公主安歇,去书房秉烛夜读了。”
谢子骏转身去拉门,谁想那门被反锁,竟然一拉,露出一条一扎宽的缝隙,铁链缠绕的一把铁将军把门。谢子骏顿时一股鬼火冒起,难道是父亲料到他要胡闹,有意关了他同公主在洞房?
兰馨公主忽然噗嗤一笑掩口,颇有几分旗开得胜的得意。
“俊哥哥,若是你不想睡,兰馨就陪在你身边看你读书。”兰馨温顺乖巧的话音,反令谢子骏有些不自在,他打量了兰馨公主,不觉唇角勾出些苦笑。
他也不说话,起身四处看在找寻书籍,无奈这洞房内苦无书籍可以遮掩。匆乱中,他见案头放了一个书匣,他忙去打开,里面一本册子。他也无暇顾及写了些什么,随手拿起装模作样的就去看。谁想翻看一页,他惊得一头冷汗,再翻了几页,面颊赤红羞愧不已。竟然是一本给小夫妻讲洞房初夜房术的画册。
兰馨公主不知何事,就看他脸色大变,忙起身过去问:“是什么书?让馨儿也看看,帮俊哥哥读两段。”谢子骏惊得一把抱住匣子藏去身后支吾道:“没什么,不劳公主费心。”
兰馨公主更是诧异,她骄纵成性,更是好奇心强,凑过去就要去抢他手中的册子问:“什么大不了的书册,给我看看。”
她翘个小嘴,矫情的模样。
谢子骏欲逃无路,只沉个脸嗔怪:“公主自重,不得无礼。”
兰馨公主愣了片刻,静静打量他试探道:“这书册里,可是夹带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谢子骏懒得理她纠缠,起身去推窗望月。
兰馨公主又几步追上问:“可是我猜对了?是方春旎那小贱人表赠你什么东西,洞房夜还在勾引你不成?”
谢子骏陡然一惊,猛然回身的瞬间,锐利的眸光瞪视她,暗示自己的愤怒。
兰馨公主气焰顿时灭了几分,嘀咕道:“那你慌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