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趟飞机都坐了,她并不介意与对方乘坐同一辆车,于是扭头客气地问:“这边有人接你吗?用不用让胖胖送你去酒店?”
王铮安没说有没有人接他,只点点头笑道:“那就麻烦胖胖了。”
狄思科:“……”
小姨喊胖胖,他已经渐渐接受了,可是听到这两个字从王铮安口中吐出来,他手臂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受不了。
三人一起前往停车场,王铮安隐晦地冲不远处的司机摆摆手,就坐进了狄思科的那辆切诺基。
汽车启动,狄思科将车载收音机打开,让车厢里有点动静。
他现在有些后悔没把狄嘀嘀和狄嘀嗒一起带来,哪怕把他媳妇带来也好。
至少不用面对这种尴尬气氛。
他分别与王铮安和小姨单独相处的时候,都有话聊。
小姨和王铮安单独相处的时候,想必也能心平气和地聊上几句。
可是,当他们三人在一起时,氛围就略显微妙了。
事实上,这是三人第一次处在同一个空间里。
在王铮安心里,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一家团聚了。
他主动挑起一个话头,“最近工作怎么样?并购软件公司的事有眉目了吗?”
“还行,过了年就正式合并了。”狄思科偏头瞅他一眼,转而问,“您最近关注股票市场了吗?听说港岛那边的大盘走势很好?”
“嗯,这几个月整体走势都不错,股民随便买买就看涨。”
“您关注过h股吗?我怎么听说h股这几个月跌得厉害?”
王铮安颔首说:“我手上有一部分广船国际和镇海炼化的股票,确实亏了不少。”
“很多看好国企股的海外基金都沽出手里的存货了,您不打算调低国企股的持有比例吗?”
王铮安大量投资了内地b股和国企股,不过,这都不是他直接操作的。
他有投资顾问和基金经理。
如果是别人来问,他不会回答这种问题,可是换成自己儿子,那就另当别论了。
“国企股近期表现确实不好,而且是普遍下跌,但是这次h股的大幅下跌,跟企业本身的经营状况没什么关系,主要还是跟内地政策有关。”
闻言,狄思科立即问:“您是说,因为内地马上要调低进口关税么?”
年底刚出台的政策,为了给复关作出让步,内地要在两年内降低六成进口关税。
尽管改革开放已经让大部分国企认清了市场经济,但是因为有高额进口关税,国企其实还是长期处于国家政策的保护之下的。
可是,一旦有了大幅关税减让,就会让大批进口商品涌入内地市场,给国企产品带来前所未有的挑战。
王铮安再次在心里遗憾不能认回这个儿子,轻轻点头说:“除了调低进口关税,内地政府还要在今年取消国企的进口设备关税优惠。”
“哎,”狄思科叹气,“不但取消了进口设备关税优惠,贷款优惠利率也被取消了,而且国企出口退税也跟着降低了。”
腾飞的vcd影碟机大量出口,国家大幅度降低出口退税,对腾飞的影响其实也很大。
王铮安透过后视镜瞅了后座的美云一眼,又心不在焉地说:“所有的消息,没有一个是利好的,投资者对国企的竞争力没有信心,自然要抛售股票。”
“那您怎么不抛?”狄思科问。
“我做的是长线投资,不在乎短期内的得失。而且去年内地的零售物价指数比前年低了10%,很可能会让银根渐渐松动,这对内地市场来说,是一个利好信号。”
国企股的跌市基本已经探底完毕了,即使短期内涨不起来,也不至于跌到退市。
只要内地的经济能进一步转好,国企股很快就能进入盘升轨道。
王铮安既然看好内地市场,就会给国企股一些恢复时间。
儿子难得向他讨教问题,又是在美云面前,王铮安将问题拆解得很细,恨不得把自己的老底都掏出来。
狄思科对港岛股市和国企股的求知欲,让王铮安猜测,腾飞也许有了在港岛挂牌上市的打算。
他内心觉得当下的环境,并不适合腾飞这种科技企业上市。
但他对内地国企的了解并不深,而且国企的发展总是有些政治考量的,所以他并没有冒然给出建议。
只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尽量客观地回答儿子的提问。
两人聊了一路,以至于他在酒店门口下车时,愣是没能跟美云说上一句话。
不过,美云对儿子的重视,明显高于与他旧情复燃。
一家人能这样坐在一起聊聊,这个体验对他来说也很不错了。
*
将小姨送回姥姥家以后,狄思科并没提起遇到王铮安的事。
只把这次见面当成了一次偶遇。
陪着老妈在农村住了一宿,他第二天就带着老婆孩子回城里,去了于爷爷那边。
老头老太太的年纪越来越大,采购年货和招待客人的事情,都得由小辈来做。
两位老人虽然已经退休很多年,但每年来拜年的亲戚朋友还不少。
自打进了小年,就有客人陆续上门了。
“今天来的客人是干什么的?”狄思科在路上就提前打听了客人的情况。
于童望着窗外漫天的大雪说:“我爷爷老家那边的亲戚,今天早上,我哥去火车站接来的。”
“这都快过年了,老家的亲戚还出远门啊?”狄思科诧异问。
他记得于爷爷的祖籍好像是湖南湖北那一带的。
“可能是有什么事吧,”于童不确定道,“我小时候,老家来人比较勤,几乎每年都来拜年。后来打电话方便了,我爷爷不让他们带土特产上门拜年,打个电话就行了。所以这几年基本都是电话拜年的。今年突然来了北京,可能是老家那边有了什么事,所以,我爷爷把我们都喊了回去,要是老家亲戚有困难,我们能帮就帮一把。”
于爷爷是从山沟沟里走出来的,当年参加过革命,又有文艺特长。
退休的时候,在文化口的职位已经很高了。
老家的整个县里,他是混得最好,职位最高的,所以,甭管有事没事,老家的亲戚每年都风雨无阻地进京给他拜年。
不过,人家虽然年年来拜年,其实还真没开口求过什么。
爷爷怕老家的人破费,收了人家的特产,每年都要回一大堆的礼,再给人家把路费报了。
两边虽然离得远,常年见不到面,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依然维持着不错的关系。
“妈妈,一会儿见了客人,我得喊什么啊?”狄嘀嘀问。
每次要见到陌生客人,狄嘀嘀和狄嘀嗒都得在进门之前问清楚。
“这次来的是你太姥爷的侄子和侄孙。我要叫堂伯和堂哥,你们直接喊姥爷和舅舅就行了。”
于童说完,自己都快被这复杂的亲戚关系绕晕了。
好在狄嘀嘀和狄嘀嗒是从小身经百战的,见过的亲戚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了。
进门以后对着陌生亲戚准确喊人,顺带着拜年,轻轻松松就圆满完成了认亲任务。
于童发现爷爷的眼睛有点红,便拉着老太太小声问:“我爷怎么哭了?不会是见到亲侄子太激动了吧?”
这老爷子最近几年确实有点多愁善感。
“哎,”老太太抹了抹眼角,“你知道你堂伯他们为什么今年又跑来北京拜年了?”
“是老家那边有什么事么?”
于童刚才仔细打量了,这个堂伯长得黑瘦,头发半白,瞧着也是六十多的人了。
这把年纪还要在过年前亲自往北京跑一趟,必然是有什么紧要的事。
“你爷爷老家那边,接到了通知,因为要修建长江三峡工程,今年全县都得移民。”老太太说着说着就哭了,“你爷爷亲人的坟都在那边呢,他爸妈,他大哥和妹妹,全葬在那里。要是整个村子都移民了,别说给他们扫墓上坟了,三峡正式放水以后,老家那些坟头全得被淹了。”
老头老太太都八十多了,越是这个年纪,越是听不得这些话。
老太太在这边哭,老爷子也在外面跟头发半白的侄子抱头痛哭。
狄嘀嘀不懂大人为什么要哭,但是看太姥爷哭得伤心,她情绪敏感,也陪着太姥爷哭了起来。
于童和狄思科被这满屋子老老少少,哭得头都大了。
于爷爷拍着侄子的手说:“你们做得对,三峡工程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响应政府号召,移民去新家园是对的,是对的……”
老爷子颤颤巍巍地拉着侄子说:“就是可惜了你爸和你爷爷他们,本来我都跟宝塔说好了,等我百年之后,也要把我送回老家的……”
话还没说完,老头又说不下去了。
于童怕他伤心过度,闹出毛病来,赶忙说:“爷爷,活人能移民,逝者也能移,您要是不放心,咱就把太爷他们移出来!”
想着爷爷这个年纪已经不适合远途旅行了,于童又建议:“反正我爸退休了,要不就让我爸替您走一趟。到时候我或者我哥,谁要是有空,就陪他一起回去一趟。”
坐在家里给外孙批改作业的于宝塔,一连打了六个喷嚏,他揉揉鼻子,自顾自嘟哝:“肯定是有人想我了!”
第192章
对老一辈人来说, 没什么事比祖坟更大,如果有,那就是迁祖坟。
像于晏和于童这种, 从未经历过丧亲之痛的年轻人, 根本无法体会爷爷和堂伯的心情。
满屋子的年轻人中, 真正能跟于爷爷共情的,只有感情格外充沛的狄嘀嘀, 以及少年丧父的狄思科。
在狄思科心里, 老狄就是他亲的不能再亲的亲爹,若是现在有人跟他说,要把亲爹的坟淹了,他肯定哭得比于爷爷还大声呢。
两个老头哭得不能自已,狄思科接到媳妇的眼神暗示, 帮忙打岔问:“大伯,咱老家那边有什么说法啊?乡亲们都是怎么想的?”
堂伯用粗糙的手背抹净眼角,吸了吸鼻子说:“大家当然想把祖坟迁走,咱哪能眼睁睁看着亲人坐水牢!我们被移去别处以后, 村子很快就会被水淹了!”
“爸, 咱们迁坟就迁坟,提什么坐水牢, 那都是封建迷信的说法。”
堂哥的情绪比老人稳定很多,他现在是于家村的村长,了解的情况也更多一些。
“上面说要保证以后三峡水库的水干干净净,没有污染,所以政府还是提倡将祖坟迁走的, 是谁家的亲人,就由谁负责迁走, 每个坟头给一百块的迁坟补偿费。”
“给钱有什么用!我宁可不要那份钱!”堂伯望向于爷爷说,“叔,咱们老于家,你是辈分最高的长辈了,祖坟的事要怎么办,我们都听你的!你给拿个主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