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发苦,她嘴上便也少不得带刺。
嘴里分明是不满的话,可咸福抬头见她神情,瞬间怔了怔,突然就明白了他家大人的心意。
魏澜的眼睛始终合着,直到听见关门的轻响,他才撩起眼皮,坐起身直接将身上同伤口搅在一处的衣裳一把扯开。
深色的衣料浸了血色也看不太出来,只是已经在凝合的伤口被重新撕开,衣料上沾着细碎的皮肉。
魏澜却仿佛觉不出痛一样,他脸色白得近乎透明,语气却平淡的可怕,有条不紊地吩咐着。
“上药,更衣。”
咸庆还没回过神来,魏澜已经把自己上半身脱了干净,露出半身白皙的肌骨。上面遍布深深浅浅的疤痕。有些只剩下一道白皙的轻浅印记,不仔细看甚至不会发觉,还有一些狰狞可怖,让人不敢想象那施刑的器具作何面貌。
咸庆的唇抿成一条线,将药粉洒在魏澜身上。
魏澜背上鞭痕交错,药粉顺着伤口渗进去,蜇得他拧了拧眉。
咸庆觉出他为不可察的些许颤栗,手上不由轻了很多,垂眸淡淡道:“……这位娴妃,倒是真当我们内务府是软柿子。”
咸福换了热水来,重新拧了条干净的帕子,闻言嗤笑道:“娴妃后头,怕是牵着大鱼呢。”他查到的消息比咸庆多些,想的也比他深一层,“罚个宫女的事情,不过是想试试看郡主在帝心的位置,她大抵也没想到姑娘会站出来,后头咱们大人又去替了罚……”咸福说到这里,面上也有些无奈。
说到宫女的事情,咸庆两手搅着一节干净的布条,面上原本平和下去的懊恼之色又起,都不需要魏澜和咸福多言,他自己垂下脑袋:“我安排跟着姑娘的人又出事了,就该让苏嬷嬷跟着去的……”
“你偏瘫了吗?”魏澜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别揪着了,给杂家缠上。”
“哦。”咸庆让他骂了也不见反应,给魏澜包扎的时候也心不在焉的。
魏澜忍无可忍,自己接手在末端打了个结,也不用他,自己拿过咸福递来的干净里衣穿好。
虽然时机不对,咸福仍然没忍住似的乐不可支,他知晓咸庆瞧着没心没肺,其实数他心最重。是以用调侃的语气安慰道:“今儿个这场面,别说带苏嬷嬷去了,就是带着西王母去结果也就那样。再说,人家夫人小姐们身边都跟着丫头伺候,就咱们郡主,带着个嬷嬷,苏嬷嬷那张脸混在一群争奇斗艳的丫头里面……你敢想吗?”
咸庆眨眨眼,恍惚道:“……好像是不怎么好看。”
魏澜时候卡的好,他这边快刀斩乱麻似的把伤口都处理好,等宁晚心终于在他一众杂物里寻着那瓷瓶回来,魏澜已经穿着一身白色的干净里衣,好整以暇地坐好等着她了。
这点小伤魏澜虽然不至于放在眼里,但是板着腰背坐直还是相当辛苦的一件事,这么会儿工夫,他背上就一抽一抽的疼。
可是看着宁晚心的眼睛,那些痛楚便也不算什么了。
咸庆把帕子往她手里一塞,拉着咸福出了门。
魏澜不甚在意地瞥她一眼,仿佛不明白她为何这般大惊小怪似的嫌弃道:“你第一天认识杂家?不过是二十鞭而已,值当什么?”
伤口都包扎好了,宁晚心哪里还不明白止疼药粉什么的都是藉口,不过是面前这个口不对心的大总管看出她的情绪,支她离开不教她瞧见。
这人老是这样,挑开锋利的言语,内里是不着痕迹的体贴。
宁晚心放下那瓶药粉,站到魏澜身前。
魏澜仍拧着眉要说些什么,瞧见宁晚心的脸,却是一顿,原本想说的话到嘴边,没说出来。
“你……”
宁晚心眼睑轻动,就那么滚了一颗泪下来。
她是很少哭的人,甚至在慎刑司面对那些闻所未闻的刑具时,她也没有流过眼泪。
“你别哭啊,真的不疼……”魏大人不会哄人,也没哄过人,瞧着她通红的眼眶,好看的眉头拧着松不开。
宁晚心盯着他,始终不说话,心里想的是在婵娟殿里,这人不管不顾地自作主张,挡在自己身前的样子。
魏大人向皇帝求了个恩典。
她原本打的好算盘,她替青鱼受过,连吃苦头都想好了,却没料到魏澜会跟在皇帝身后,出现在她面前。
之后的事情就全然脱离了她的控制。
魏澜说:是他没教好嘉瑞郡主在宫中的规矩,罚也罚不到郡主身上。
当时薛汀兰不满道:“魏大人是说,宫人犯错,本宫还罚不得了?”
那个时候,宁晚心第一次希望魏澜辩过不她,皇帝也不要成全魏澜。
可是他还是不疾不徐,如同以往每一回以身犯险的时候:“非是,礼不可废,娘娘罚的好。然教不严是小人之责,小人愿意一力承担。”
他淡漠地跪着,没有多一分的表情,从始至终,也都没看宁晚心一眼。
可是宁晚心想,与他何干呢?
薛汀兰其实也不能理解。
她不理解明明惩罚一个宫女就能结束的事情,为何宁晚心要来护着人。
她更不明白宁晚心这个不会攸关性命的决定,魏澜做什么上赶着替她扛。
魏澜领罚,皇帝自然不肯能真的动他,打了二十鞭意思意思也便揭过,比宁晚心本该受的轻了不少。
面对薛汀兰的疑惑,宁晚心只说:“我带出来的人,该我护着,这是我的道。”
至于魏澜,宁晚心看着薛皇后怀疑的眼神,并没有多解释一句。
他们都觉着魏澜冷心冷肺,在利用她,不会喜欢她。连他护着她,都要怀疑后头的深意。
宁晚心很难受。
此后她小心翼翼放在心头的柔软,便再不想给无关紧要的人碰触。
她的大总管特别好,旁人都不知道,那就算了,她来珍惜。
只是,宁晚心微微昂起脸,不让魏澜看晶莹的泪光。
“谁哭了……”她因着起伏的情绪,声音还微微喑哑,“魏澜,你能不能别这样……”
她吸了一口混杂着淡淡药味的气,“我惹的事,凭什么让你扛啊……我是谁啊,你又是我的谁啊,你凭什么替我受过……”
月圆佳节,合京喜庆,咸庆他们也凑热闹,跟小厨房那边做了好些月饼,分给偏院里众人。
月光照进轩窗,把窗棂的影子投在地上。
两人在月色里相对无言。
最后还是魏澜首先偏开视线,叹了口气。
他这一叹,脸上恹恹的淡漠便裂开一道痕。
魏澜轻轻拉过宁晚心的手,稍一用力,让她靠得更近一些。
他的手指握在宁晚心纤细的手腕,指尖往上探了探,摸到一点凹凸不平的疤痕。
他眸色沉了沉,没回应宁晚心那一连串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觉得呢?杂家是你的谁,杂家凭什么呢。”
她在魏澜眼中看到那点儿迟疑和困惑:不是夫君吗?
成婚那晚,她看见魏澜,眼睛陡然亮起来,唤他夫君。
宁晚心倾身抱住魏澜,两手不受控制地抖着,几乎是用气声在他耳边说了两个字。
第44章 月饼  九天的星也不如她眸色晶亮。……
“别硬扛着了, 这么坐着不难受啊……”
宁晚心拧着眉头,一双明丽的眼眸哭得太让人看着太心疼了,魏澜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顺着她的意思俯身在榻上趴好。
坐正的时候发觉不了,他这样俯下身子, 后背整个露出来, 能见素色里衣渗出斑斑血色。
他是看不见的, 宁晚心本扯过一张薄衾想给他盖上,目光触及那几点刺目的红,手上顿了顿, 最后只把薄被盖到腿上,在他腰下垫了个软枕,让人能趴得舒服点。
做完这些,她挨在榻脚,后怕姗姗来迟。她克制不了地反复忆起婵娟殿里的画面,心里一片酸涩的凉意。
她没了家族的支持,说了做了不合时宜的事情,最后都会报应在魏澜身上。
明明想保护他,让他过得比谁都好。
朗月上枝头, 两人沉默片刻,不约而同地抬首看月亮。
膳房早把他们的晚膳做好了, 三两清淡小菜,外加一份手撕烧鸡, 配一盘月饼和果酒。
但是没想到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 谁也没心情看那些佳肴一眼。
最后魏澜先开口打破沉默。
“月饼……什么馅的?”
宁晚心没提防他说话,让他问得一时没反应过来,“……月饼?嗯……不清楚啊……”
天可怜见, 她这一晚上心里大起大落,应付完那些唧唧歪歪的女人们,后头心思全放在魏澜身上了,哪里有多余的心思理会月饼什么馅的,什么馅关她何事……
“你都这样了,我连晚宴上吃了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多宽的心啊我还吃月饼……”她眉梢眼尾往下耷拉着,半点儿不见往日里的灵动模样。
“你是不是傻……”魏澜叹了口气,“算了。”
“杂家没胃口,膳房饭菜都做好了,丢了浪费,你去吃干净。”
宁晚心后知后觉,这是魏澜担心她在婵娟殿里没吃好,变着法子哄她吃些东西。
这人怎么就能这么好呢。好得一般姑娘家都觉察不出来,受了他的关怀还忍不住打他的心。
宁晚心是真的没胃口,她趴在榻边,握着魏澜的手贴在自己脸颊旁边,猫儿一样蹭了蹭。
“……我不想吃,就想陪着你。”
魏澜垂眸,狭长的眼眸里微不可查的温柔一闪而过。
但是他说:“以后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说话多留心,遇见生人别透露你跟杂家有关系。”
“这……”宁晚心明显怔了下,听出他话里话外有些不寻常,偏头看他,“出什么事情了?你遇到麻烦了?”
宁晚心心知这人在意她的程度,不免有些着急。
魏澜神色间却无甚变化,他抬起手将宁晚心颊边一缕发丝掖到耳后,手上的动作无比温柔。
口中却相当平淡道:“那么笨,丢杂家的脸。”
宁晚心:“……”
不过这么让魏澜不轻不重闹了几句,她心理的愧疚感进竟然被冲淡了不少。窗边案几上摊着一册魏澜前日里没看完的人物小传,宁晚心取来捧着同魏澜一道看。
“之前是读到这里吧?这册书我刚好没看过,我陪你看。”说是陪他看,其实是宁晚心挨着人,轻声细语地念给他听,希望能让魏澜的注意力不集中在伤口上。
屋里萦绕着淡淡的药膏的味道,缠着若有似无的饭菜的香气,小姑娘轻软悦耳的声音悠悠回环。
“……还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