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头看向他。
“放心,不是我自己去的!”他语气平平地补了一句。
“此间有个名张顺的宫监,他替你说的,等下也会送你出宫。日后你在这里若是有事,吩咐此人便是。”
那天晚上要和对方划清界限的言语犹如在耳,今日便遇上这样的意外。
此刻除了道谢,絮雨真不知该说什么,心里更是讪讪,感到很没意思。
“多谢你了……”她喃喃道。
他没说话,走了出去。
片刻后,来了一个三四十岁的灰衣宫监,中等身材,宽额阔颌,一脸和气,丢在人堆里认不出来的那种长相。
他看起来是个低阶的内监官,对絮雨极是恭敬,先解释了一番,说去寻宋伯康的时候,称与她从前在宫外有旧,方才遇她走路不小心扭伤脚,不能立刻上工。叫她心里有个数,下回若遇宋伯康问,不至于兜不上话。因如今离正式动笔还早,时间不算紧,宋伯康让她好好休息,等到痊愈再来做事也是无妨。
絮雨被他扶着慢慢走了出去,外面停着一匹马。她上马,经指点,从近旁一扇临时开的专供工匠运送泥瓦石料等物的便门出了宫。
路不远,她回到还在住的那间传舍,人没下马,耳中便听得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雀跃般扑来:“小郎君!是我!”
青头欢天喜冲了上来,看起来好像早在这里等着,伸手扶絮雨下马,又一路搀送进去,取出只青瓷小瓶,说是郎君从前得自西蕃的伤药,治跌打外伤,效果奇佳,又将用法说给絮雨。
絮雨接过,笑着道谢。
“我跟郎君如今住得离你不远,只隔着一条街。厨娘晚些会来,给小娘——”
他啪地抽了下自己的脸。
“——给小郎君你送饭食。”
絮雨忙道:“真的不敢再劳烦了!”
“是她自己定要来的!和郎君没半点干系!”
青头替主人撇清关系。
“她做的饭食比传舍的可口。再说你腿脚扭了,行动不便,她来服侍,也是方便。”
絮雨沉默了。
在宫中已那样麻烦过他了,此刻如何,其实也无大的区别了。
再推三阻四,倒显自己惺惺作态。
“对了,小郎君你怎会来长安?”
青头早就想来这里瞧瞧,只是之前得过主人严令,不许靠近,故始终未能如愿。今日人在家中坐,消息天上落,竟然让他送药来此,正中下怀,一溜烟跑来,此刻见到了人,怎还忍得住那一颗已压抑多日的好奇心。
絮雨含糊应了两句,只说是想来长安寻上进的机会。
“小郎君你知不知道郎君是如何找到你的?”不待絮雨答,他自己便噼里啪啦说了起来。
“当日你走之后,郡守好一番怪罪郎君。他和王子寻遍周围,连你人影都无。收到告身后,不顾路远,特意又先去你庐州旧居寻你,我是随了王子先入的京。”
此事絮雨分毫不知,一怔,迟疑发问:“他还去庐州找过我?”
青头“啪”一下,又打了下自己的嘴。
“我这该死的嘴!不说了!不叫我说的!”
絮雨若在恍神,并没留意他的举动。
青头在旁憋了片刻,看她也没追问,自己话说一半,却难受得要命,忍了一会儿,实是忍不住,深心里更替主人惋惜,找得这么辛苦,为何不让小娘子知道?
说一个字是说,说全部也是说,并无大的区别。
心一宽,点头:“是,是!就是为了寻你,郎君最后一日才到的长安,我看他人都黑瘦了不少,可见路上有多辛苦。贺阿姆若是瞧见,必要心疼死了!可不止如此!后来那天我在西市无意遇到你,没叫住,回来和郎君说了,他才知道你也在,找你找得更是苦!”
青头一口气把主人如何出城去找送水老翁,如何一轮一轮找她,找遍全城,最后查到漏登的那间旅店,才终于找到的经过说了一遍。
“郎君当日真是无心之过,诚心至此,小郎君你千万莫怪!”
终于把想说的都给说了出来,青头如卸下肩担,人顿时爽利不少。
絮雨沉默了良久,道:“我没有怪他。”
心满意足的青头回了,当晚那来暂时服侍的妇人也走了,又剩絮雨一人。应是足踝依然胀痛的缘故,睡到半夜,她再次自那反复的梦境中醒来,冷汗涔涔。
闭着眼,心头一时乱纷纷涌入无数的杂念:永安殿的熊熊烈火、不知下落的阿公、变作了簪星观的旧居、昔日的阿姐与赵伴当,还有阿耶,如今这个潜居道宫、她至今连窥见一面也不得的圣人,他还是她从前的那个阿耶吗……
往常夜深之时,当这一切若因某个机缘交织而盘踞在她脑海,她便会若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幽暗的汪洋,漂浮、恐慌、又无法自拔。
但这一夜,在梦醒后,那些盘旋在她心头的诸多杂念渐渐消散。
她在静夜里睁眼,转过脸,借着窗外漫入的皎皎的长安月色,望着案上那只立着的模模糊糊的小瓷瓶影,若药敷伤踝得到的清凉慰感,心若也缓缓地安定了不少。
第30章
青头送来的伤药用了三两天,肿胀的脚踝消阴,渐渐恢复如常。
虽然宋伯康并未催促,絮雨自己不好旷事,何况她也想早些回去。
若几日前没有发生那件意外,原本照着安排,差不多是往昭文馆去了。
那是宫中最大的藏书之所,除收罗来自天下各地的经史子集浩繁书帙,也专藏有皇室搜集的历代各类图画。但据她目前所知,因乾德初年曾施加的打压,馆内如今所存的阿公画作应当不多,所以很快就能转地,再往翰林学士院去。
学士院的藏书图画不及昭文馆多,但也有一部分。所以借着这个理由,她也能够出入。
去那里,除查阅图书之外,她还有另外一个不能叫人知道的目的。
弘文馆和集贤殿都在第二道宫墙内,这片依然只是百官值事的区域。
而学士院位于第三道宫墙后。
那里才是真正的内廷,是皇帝上朝和燕居的所在。皇帝如今潜居的紫云宫,还有她梦中的月升水畔,迷雾花林,都在那个地方。
养脚伤的这几天,不知为何青头没再露过脸了,原本听他第一天送药离开前的口气,是说觑空还要再来的。不过,送饭的那位阿姆白天都在。
傍晚送走,絮雨叫她明日不必再来了。
她是胡人,不会讲中原之言,但能听懂。指着絮雨的脚呜哩呜哩几句。絮雨说伤已痊愈,明日便回直院。
胡妇点头,躬身要去,絮雨迟疑了下,又叫住她。
“裴郎君每天几时回?”
她问完,拿起这几日无事便练习作画的笔,在纸上飞快画下简单的两个场景:月上柳梢、月挂中天。
胡妇歪头看了看,笑了,指着月挂中天不住点头。
太晚了,不合适。
她只得作罢,目送妇人下楼离去。
这一夜无话,明晨清早,絮雨穿戴整齐,如此前一样入宫来到直院。
宋伯康对她脚伤很是关切,得知已经痊愈,松了口气,当日便领她和另个徒弟王春雷入弘文馆。
确实如絮雨想的那样,馆内如今只得七八副阿公真迹,据说还都是后来搜集或献自民间的画作。剩下全是从前的真迹仿画或对壁画的临摹之作——遗憾的是,那一幅天人京洛长卷,因老圣人当年为求无二,禁止画师临摹,以致那一把火后,如今若想复现,只能靠拼凑从前目睹过壁画的人的回忆和画师自己的想象了。
在弘文馆值吏的监督下,宋伯康带着二弟子净手焚香之后,小心翼翼地展开金贵无比的卷轴,鉴析真迹。
其实这些“真迹”,絮雨经过细看,觉大半应当也是仿画,但这话她自然不会说,也没必要。
她跟在宋伯康的身畔,正在听着他向自己和王春雷现场讲授阿公画作的精妙之处,外面传话进来,曹宦派来宫监,找叶絮雨。
絮雨第一反应是那天园苑之事败露。
难道被人看到她也在场?
宋伯康更是不解。曹宦为人苛刻,他怕新弟子受到刁难,中断事情一起出来。
果然来了一个曹宦的人,问是何事,却说不知,只命将人叫去。
絮雨回往集贤殿,曹宦人就在直院。
令她意外的是,此人今日一反常态,颇为和气,打量她道:“你便是叶絮雨?”
“我记起来了,上回面见太子,你也在。”
宋伯康代弟子问是何事,说方才正领着人在昭文馆做事。
“离主殿开画还有些时候,叶絮雨暂时另外有用,这里的事,他先缓缓。”
宋伯康一怔,絮雨也满头雾水。
“敢问内侍,是为何事?”宋伯康又问。
“西平郡王府世子为已故之母追福,于慈恩寺得到一供养位,就由你这弟子去作画吧。”
追福此举,自魏晋起便有,最初言为亡故的父母眷属布施僧尼,供佛诵经。后来蔚然成风,方式也更为多样。如絮雨见宋伯康那天去的那所大恩寺,便是宁王府为亡人追福而建的寺院。
西平郡王妃亡故多年,世子始终不忘母恩,此番入京,听闻慈恩寺是天下第一名寺,内中供奉多位高僧舍利,后山塔窟有供养室,可为亡人追福,便认下一室,为母追福。
宋伯康不再说话了,只望向絮雨。
絮雨听到“西平郡王府世子”几字,心就咯噔一下。
“我初入直院,画技也是平平,世子为母追福,如此大事,我怎敢妄动画笔?请曹内侍另行择人,或更妥宜。”
曹宦摆了摆手:“不必说了,此事乃是袁执事的吩咐。叫你去,你去就是了!”
直院内不说有姚旭、方山尽这两大当世名家,便是宋伯康杨继明等人,也都是供奉宫廷多年的画师,画这种内容,无不驾轻就熟。此次郡王府为何不用别人,单单要这刚入直院的新人,曹宦其实也是不知。
但这是袁值的吩咐,他何敢多问,照着办事就是。
“你准备好,快些过去!”
那世子一看就不是个好说话的狠人,曹宦唯恐事情耽搁被怪罪,连声催促。
絮雨只得应下。
曹宦去后,宋伯康问她入宫前是否曾向谁人荐过自己。
常有无名画师千方百计寻觅途径,将画作转到权贵或名士的面前,以求博得青眼提携。
絮雨不欲惹他过多疑虑,顺势承认,说此前确实寻觅门路,曾将自己的画送出以寻求赏识。
这便说得通了。或是画作偶入郡王府的眼,颇为赏识,此次指明要人。
那西平郡王府的世子是何种人,宋伯康也略有耳闻。再三提点,要絮雨小心,先问明要求,再动笔作画,定要顺从其意,勿开罪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