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示意他坐回去,接着颔首说道:“无事就好。说起来,还是要多谢那小画师的。若非她当日施救,婉婉还有文君,怕是要惊吓更甚。”
皇帝这话讲得颇是委婉。谁不知道,那天若非小画师施救,别说两个郡主,十个也早没了。只是此事牵涉康王。褒扬小画师,难免就有贬低康王之嫌。故宁王虽对小画师很是感激,面上也不敢张扬过甚。毕竟,凡事还是要顾及皇帝脸面的。
他没想到皇帝此刻竟会主动谈及小画师的功劳,语气里还满是赞誉,意外之余,当即附和:“陛下所言极是!那画师年纪轻轻,却大智大勇,救下婉婉与文君。更难得的是,过后臣派人登门致谢,他毫不居功,金玉之质,若琼枝玉树,世间罕有。他出身应当孤寒,但人有来处,追溯祖脉,想必也是高洁贤达之士。”
皇帝听着宁王的话,面带几分掩不住的怡然之色,道:“你所言极是。对这小画师,如何褒奖都是不够的。听闻她如今暂居裴宅,朕便送了几人过去,供她使唤差遣,算是朕对她勇救二郡主的奖赏。”
宁王立刻称颂皇帝圣明。皇帝抚了抚须,再度开口:“裴萧元此人,你如何看待?”
这更是问到宁王的心底里,又是一番溢美之词,最后提了一句,孙儿李诲景仰这位于西陲立下战功的郎君,心心念念,欲拜他为师。
皇帝颔首:“甚好。”他沉吟一下,再望向宁王:“你那孙儿朕也见过,记得颇是灵慧,往后可多带他入宫走动,少年郎怎能一直关在家中养?另外,过些时日,朕或去往苍山避暑,叫他也同去吧。”
苍山位于长安之东,山势迤逦,风景翠秀,周围更是遍布泉池,是极好的避暑胜地。
每年入夏,因长安城内溽暑煎熬,皇帝常会带着亲近或是有功的勋贵和官员迁去小住,时间月余或一二月,既为避暑,也算是对臣下的一种奖赏。这是此前多位皇帝的惯例,尤其老圣人在位之时,更是热衷此道,苍山狩猎、游宴,年年不落,甚至一住就是大半年,山中的行宫修得如同天宫,丝毫不逊长安宫殿。
然而当今圣人与老圣人脾气不同。他登基之初,国库匮乏,何来预算拿去消遣,后来国帑丰盈了些,皇帝也是绝口不提避暑,至今一二十载,不管长安入夏如何酷热难当,他一次也不曾出过京。朝廷里的官员渐渐也是习以为常了,从不指望能够跟着当今圣人再次亲历苍山避暑的盛况。
皇帝此刻称赞李诲也就罢了,宁王万万没有想到,他竟还说出如此一句话。
这是做着今夏迁往苍山避暑的打算?若当真,可就是破天荒的举动了。
宁王反应过来,赶忙再次起身,代李诲向皇帝谢恩,见皇帝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仿佛凝神思虑起了别的什么事,不敢贸然惊扰,屏息坐陪,片刻之后,皇帝转目望他,问道:“裴家儿应当尚未议婚吧?你可有听裴冀提过此事?”
宁王一怔,据实道:“据臣所知,应当是不曾议过婚的。”
皇帝点了点头:“以你看来,京中有无适合与他婚配的女娘?”
今日对于宁王而言,自步入紫云宫见到赵中芳的一刻开始,便是一个意外连着一个,接踵而至。
此刻更是如此。
他迟疑起来,应不出话。
“你有事?”皇帝问。
宁王犹豫。
他是想起了曲江宴出事那天偶见的一幕。裴家儿救回叶小画师,护他在自己的身前,二人同骑一马。
原本这也没什么,毕竟,当时那小画师极是虚弱,独自骑马,体力应当不支。但以宁王阅历,总感觉这二人当时同乘显出的那种氛围,并非兄弟那样简单。
“怎么了?”皇帝催问。
宁王知皇帝性急,但此事关乎裴家儿的隐私,在皇帝面前说这个,对他不利。偏偏皇帝不知何故,又非要问这种事,他期期艾艾:“臣对此事……所知不多……裴家儿初来京城,或许一心建功,对婚配一事,应当也未多想……”
皇帝皱眉:“朕是在问你人选!”
宁王不知皇帝为何突然关心起了裴萧元的终身事,但看样子,皇帝仿佛是想牵拉红线?他怎肯贸然提名,怕耽误别人家的女儿,眼看皇帝不悦,非要问出结果,又想到他二人如今同住一宅,万一自己猜疑是真,日后闹大再传到皇帝耳中,恐怕就是大事了。不如趁早,还没什么动静,先提醒一下皇帝,令那二人隔开,少些往来,说不定,慢慢也就过去了。
宁王想妥,站起身,吞吞吐吐地将那日自己的所见说了出来,说完,忙找补:“臣以为,他二人同是年少的美男子,可能确实只是兄弟情谊,是臣老眼昏花,看岔而已。”
皇帝听完,先是皱眉,仿佛对此很是不悦。就在宁王深感忐忑之时,见皇帝忽然似又哑然失笑了起来,竟转身过去,仿佛憋了一会儿,肩膀微微抽动几下,片刻后,才回过脸,正色道:“你多虑了!此事,朕知道得比你清楚。裴家儿非你所想之人,绝无那样的事!”
宁王莫名其妙,但皇帝言语斩钉截铁,这令他疑窦顿消,更为自己的多疑感到汗颜,慌忙告罪。
皇帝摆了摆手:“不知者不罪。你说说吧,可有人选?”
既然只是一个误会,宁王心思顿时转动起来。
据他所知,如今京中看上裴家儿的人家,已有两户。一是那日太子领百官在神枢宫祭神后曾当众称赞过裴萧元的太常卿府,那家有一孙女待字闺中。另外一人,则是太子妃的兄长韦居仁,他有一女。很快便是韦家寿宴的日子,据说裴萧元便在受邀之列。昨日裴萧元突然入狱的传言,虽然可能会令那两家生出些疑虑来,但今日他既然无事归来了,还受到皇帝新的嘉奖,可见传言是假。
其实不止这两家,实话说,宁王也曾有过想法。后来因为那事,打消了念头。此刻情势变动,他自然又改想法。见皇帝看着自己,顿了一顿,说了出来。
“那臣便毛遂自荐。臣那孙女婉婉,年将十七,也该议婚。臣看他二人年貌相当,实属良配。”
皇帝听完,再次沉吟,也不知他在想甚,就在宁王努力揣测皇帝心思之时,听他说出了两个字。
“可以。”
宁王喜道:“陛下既也认可,那臣便去办。若是事成,臣斗胆,可否请陛下赐婚。”
皇帝目光微微闪烁,慢慢点了点头:“裴家儿郎若是应下婚事,朕自会赐婚。”
宁王闻言大喜,担心再慢一步,万一被另外两家抢先,一刻也是不想耽搁了,起身拜辞。
皇帝看着宁王,含笑道:“去吧,朕等消息。”
宁王匆匆出宫后不久,天也晚了,日近黄昏。
絮雨在西殿里,执笔添完最后一团云气,至此,整一幅壁画全部画完。
她坐在画中阿娘对面的地上休息了片刻,外面传入隐隐的暮鼓之声,赵中芳带着一名小宫监来了,提着一匣糕点。絮雨将赵中芳悄悄引到一旁,吩咐他,皇帝若又犯病,或不肯服太医的药,还吃那丹丸,叫他送消息给她。
赵中芳连连点头。
天也快黑,絮雨结束今日之事,出宫回往永宁宅。
青头拿到那一匣皇帝特赐他的糕点,兴奋得恨不得装裱起来上供,还有,顶顶重要的一件事,等到郎君今夜回来,一定要让他看清楚。
“陛下真说了,不能为难我?”
絮雨点头:“是。就算是你家裴郎君,也赶不走你了。”
青头抹了下眼睛,朝着皇宫方向下跪,重重地磕了个头:“陛下真是好人!往后千万不要再叫我入宫,打死我也不敢去了。”
絮雨忍俊不禁,见这小厮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让她去看今天刚给郎君挂好的那一幅帐子。
天才黑不久,离他回,应当还有些时候。絮雨再次走进隔墙那间卧室,果然,看见一顶淡绛紫的软罗纱帐已被挂起。屋内也熏起了香,窗扇开着,初夏的晚风透过绿窗纱入室,吹得帐幕如水波般轻轻荡动,令这间原本单调而硬朗的卧房多了几分轻软的旖旎之感。
“郎君还不知道小郎君你叫我买了这帐子,好看吧?等他今晚回来,给他一个惊喜!”小厮美滋滋地道。
絮雨面上没说什么,听小厮讲完,抿了抿嘴,自顾走了出去,然而心里或许也和青头这小厮一样,隐隐怀着一点淡淡的期待。
忽然她想到另外一件事,裴家白天突然多出来这么多人,甚至住下来一个宫监,他应当还不知道。等回来看到,会是如何反应?
以她对他只能算是浅显的几分了解来看,他似乎不会高兴。甚至,会不会觉得她给他带来了麻烦?
思及此,絮雨心中顿时凭空添了几分之前从来不曾有过的担心。
她怕他不高兴。
更怕他不高兴,还不说。
就这样,这个夜晚,她听着不知是她这边还是他那边的某个院墙角落里的夏虫的咕咕声,等他回。月娘越爬越高,越过墙头,移到屋顶。
这个晚上,絮雨终于还是没能等到裴家二郎归来,三更时分,她倦极睡去。
此时,裴萧元独自一人,现身在了城西的延平门外。
他无声无息地行在宁静的月光之下,最后来到月光照不到的旷野深处,停步,令身影与周围那一片漆黑的荒陂地融为一体,静待人来。
第58章
伴着远处传来的几道野狗的吠声,在距他一箭之地外的一片乱石畔,忽然显出一点火折子的光。火折在烁灭数下之后,如暗夜的一点磷火,随风熄灭。
裴萧元向火而去,很快,对面的夜色下也走出来一人。那人身材健硕,步伐却极敏捷,迎到裴萧元的面前,行拜见之礼,被裴萧元阻住:“何叔不必多礼。”
此人正是此前回往甘凉的何晋。他将裴萧元引到石堆后,借着月光打量他一番,欣喜地道:“几个月不见,郎君越发精神了!”
“何叔你辛苦了。伯父近来怎样?”
何晋随裴冀转迁东都,这一趟是瞒着裴冀悄然潜来长安的,应:“裴公身体安好,郎君放心。郎君在这边也好吧?”
裴萧元说好,略略寒暄过后,也不迂转了,径直问:“你可有收获?”
何晋神色立刻转肃,环顾四周,随即压低声道:“上次和郎君分开,回去后,我便继续郎君先前的事,发动人寻遍可能的地方,然而一直没有那人下落,直到月前,终于叫我探听到一个消息,他可能根本没有回往西蕃,而是乔装身份,继续隐在长安保命。”
裴萧元沉吟。
当年陈思达受他父亲裴固嘱托,领军归京持护景升太子,半途却以遭遇大水为由停步不前,背叛主将投向定王,是显而易见的事。
不但如此,这么多年以来,裴萧元也一直在怀疑,背叛他父亲的,不止陈思达一人。
当日裴固接到景升太子之命离开北渊,行事是非常隐秘的。就连撤军也安排在夜间,分批悄然拔走,目的,就是为了不惊动西蕃人。若说过后被对方探子察觉,自是在所难免,然而怎会如此巧,就在他离开没两天,敌军竟大举来攻,迫他不得不将事交给陈思达,自己回来守城,从而酿成后来的一系列变故。
裴萧元不得不怀疑,是有人泄密,目的,就是为了阻止他的父亲归京。
三年前,在西陲之战过后,他获悉,当年曾主导攻打北渊的一名西蕃贵族战败投降,入圣朝为官。此人应当知晓当年的一些内情。然而,没等到裴萧元寻到机会接近对方,那人便迁居长安,不久,因争风吃醋,为将教坊里的一名貌美菩萨蛮收为小妾而与人结怨,被当街刺死。他有一个亲信,汉名叫做查达,大约是出于恐惧,连夜逃遁,之后不知所踪。
这三年来,裴萧元暗中一直在寻找查达。去年秋他离开甘凉,名义上是去承平那里游猎散心,实际也是为了寻人,无果而返后,恰好遇裴冀为他定亲,接着受召入京,计划中断,但何晋没有停止,继续代他与派入西蕃的探子保持联系。
就在几天前,裴萧元收到何晋的消息,知他也到了长安,便约在今夜这里见面。
“那人应当没有逃回西蕃,回去了,恐怕也是不容于族人的。他样貌又与咱们不同,出长安潜往别地,容易受人注目,不好落脚。倒是继续留在长安,京中什么样的人都有,他乔装一番,反而容易藏身。”
裴萧元颔首:“倘若没有逃回西蕃,这个推测很有道理。我知道了,后面的事交给我,我会去找人。你未得授命,这里不能久留,快些回吧。”
“还有,不要叫伯父知道你与我见过面。”他又叮嘱一声。
“郎君放心,我怎敢让裴公知道我来长安!后面若有事,郎君照老规矩给我发消息便可。”
他说完,再看一眼四周,手指压嘴,发出一道野狐似的短促鸣声,不远外的野地里,应声露出六七道暗影,皆是随何晋一起来的人。
“他们都是从前可信靠的旧人,如今都还在京中各卫任职。当年大将军出事之时,郎君还小,不知道他们,但他们知道郎君。感念崔娘子与郎君当年的高义,年初郎君入京,他们就想拜见,又怕各自职位低微,郎君用不上不说,万一给郎君带去不便。这回知道我来,全跟了过来,往后愿听郎君差遣,誓死效命。”
他口中的“旧人”,指的自然是神虎军的人。
当年神虎军的番号裁撤之后,原本的将官,如陈思达之辈,升官进爵,富贵逼人,如何晋这样的,多遭贬谪,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即便还活着,也只是在边陲做着手无兵权的杂将。
但剩下,还有一种,或当年在军中并未参与机要,或出身大族,得家族奔走庇佑,逃过清洗,后来陆续得以留在长安各卫任职。不过,因为身上带着“神虎军”的烙记,他们自然也是不能居高位的,如今多是些中下层的军官。这六七人便是如此。
何晋说话间,那些人已来到近前,围着裴萧元纷纷下跪,口称少主人,行军中之礼。
这六七人,裴萧元此前大多是见过面的,有领军卫下的,也有监门卫的,其中一人,更为金吾卫军官,竟是延平门的武候队正陈昭。
当初就是此人为他提供消息,这才找到高大娘的旅店,查到了叶絮雨的落脚地。
裴萧元忙叫众人起身,望向陈昭。
陈昭再次向他叩拜。
裴萧元上去,将他一把托起,他难掩激动之色,道:“卑职从前曾任神虎军昭武校尉,这条命,也是大将军救下的。那日见到郎君,我便想自告身份,又怕职务低微,非但帮不上郎君的忙,万一给郎君惹祸,反而是我罪过,故忍了下去。收到何将军来的消息,无论如何,是要来拜见一番了。还望郎君勿嫌我无用,有事只管吩咐!”
其余几人也是异口同声。说手下的人手虽然不多,但都是可靠之人,足能听用。
裴萧元向着众人逐一作揖,口称叔伯,郑重还礼。
短暂见过面,众人知此地不可久留,分头散去,最后剩下何晋。
他也待去,仿佛想起什么,又停了步:“对了郎君,我听裴公说,叶小娘子找到了,人居然也来了长安?”
裴萧元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