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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千山青黛 第99节

察觉公主望向床上那个面容英俊此刻却烧热未醒的年轻男子,神情里充满担忧,太医忙又接着道:“不过,此毒虽歹,下官从前也是见过的。又幸好毒簇及时得以拔除,驸马中箭之时,毒性也已转弱,故公主也不必过于担心。以我看,今夜驸马是因体毒未消,内虚在先,因伤烧热,又失血过多,加上休息或也不够,共力之下,才致失神。等我为驸马上药,再开一副祛毒化活的方子,等醒来,多多饮水,好好休养些天,以驸马的身体,很快便能痊愈。”说完当即处置伤处,又提笔开方,叫去抓药。

絮雨叮嘱太医,勿将驸马受伤一事宣出叫人知道。太医连声应是。送走人后,她看了眼仍趴卧着沉沉不醒的那人,在他裸的腰背上轻轻盖了层被衾,随即走了出来。

贺氏杨在恩等人都还在门外候着。此刻已过子时了。她知众人为了筹备婚礼,近日全忙得顾不上休息,开口叫人散去。

“若还有事,我再叫你们来。”

贺氏略一迟疑,应了下来:“我屋就在近旁。公主有事随时唤我。”

絮雨点头。等人散去,转面望向一直缩在附近廊柱后的青头:“你过来。”

青头耷拉着脑袋,从廊柱后走了出来,跟着絮雨来到寝堂的西阁,一进去便跪了下去,啪啪地扇起了自己的脸。

“全怪我!要不是我,郎君也不会出事的!”

絮雨问是怎么一回事。

郎君大半夜自己人都晕厥了过去,他的话,自然可以不用听了。

何况发问的是公主。

青头毫不犹豫,立刻将昨日傍晚他跟主人去渭水边祭告家翁却遇刺,他为救自己意外受伤一事讲了一遍。

“昨夜回来后,我就想告诉公主。何都尉也说,不如叫公主知道,便是不能推迟婚礼,公主也能照应下他。他却不许我说。白天我见郎君跟没事一样,我便以为真的没有大碍,不曾想……”

他双眼一下红了,恐慌地看着絮雨:“我家郎君……他不会出事吧?”

絮雨沉默了片刻,朝这担惊受怕的小厮笑了笑。

“不用担心。太医刚说了,你家郎君只是太过乏累,休息些天,很快就会好起来。好了,我这里没事了,你去睡吧。”

青头闻言,长长松了口气,低头抬袖抹了下眼,喃喃嘀咕,“我看他就是想不开,也不知整天哪里来的那么多心事,想不累都不行——”抬头对上絮雨投来的两道目光,忙闭了嘴,朝她磕了个头,爬起来依言而去。

裴萧元朦朦胧胧恢复过来意识,身下软绵,仿佛云絮正托承着他,鼻息里盈满叫他心神愉悦的说不出来的香气,如兰如芷,他便如此在半昏半醒里悠悠荡荡浮浮沉沉地体味着这种稀少的感觉,终于睁眸之后,惊奇发现,自己趴卧在一张极是宽敞的大床上,床栏雕花,围帐静垂着流苏金钩,而他的脸颈,正深深地陷入一只蓬软的散发着兰芷香的丝纱枕上。

在短暂的几息脑海空白之后,左肩后背传来的隐隐抽痛之感令他倏然完全地清醒过来,也连接上了昏倒前的记忆。

他晕眩,竟立不住,她应是被他吓住了,惊慌地从后胡乱抱住他的腰腹,想以自己的力气来承托住他。

此刻他转醒,卧在寝堂最深处的这一张属于她的香木床上,占着她的枕……

他倏然转面,眼寻着她,接着,心迸出了一阵轻微的悸跳。

原来她就在近旁,近得能叫他一眼就看到。

她正跪坐在屋中靠窗而设的一张台案前,握了笔,正在绘着什么图案的样子。案上的画纸很长,一部分沿着台案的边挂了下来,裴萧元看见是花朵和穿飞的蛱蝶,像是用作窗前卷帘的画样。

红烛光里的她,也还是裴萧元昏倒前的装扮,只头上那用一支长簪绾就的懒髻看去愈发松散,一绺青丝已从簪头里滑落,贴在了她的颈耳之畔。

她便如此垂着面,低下额,在深夜这一片静谧的烛光里,静静地绘着画样。

梦耶?真耶?

“你醒了?”

正当裴萧元不由发了几分怔时,忽然她抬起面,望了过来,接着,不待他应,搁笔离开画案,趿上一双云头软便鞋,朝他走了过来。

裴萧元不顾伤肩牵动,猝然一个翻身,人挺坐起来。不料被衾随他这起身的动作从身上滑落,堆在了腰腹。他这才惊觉自己上身依旧□□,并无衣物遮身,忙四顾寻衣,要下床去,听到她道:“你哪里都不要去!勿再乱动!”

此时她已走到床前了,从床头的一只置架上为他取来预先备的一件白色绢地衩衣。

“我帮你穿。”

裴萧元和她四目相交,终于,顺从地在她的帮助下套上衣裳,遮住了身体。

“此刻什么辰点了?”他沉默一下,发问。

“丑时三刻。离天亮晨鼓还有几个时辰。”她应,眼睛垂落,目光看着襟带,替他系上。

裴萧元从醒来和她说话后,便有一种感觉,她似乎有些不快。

自然了,他不是第一次受伤,此前他受过比这回更重的伤。

但从没有哪一次,他会因伤而昏厥过去。更不用说,竟在她的面前昏倒,要她如此照顾,在新婚之夜。

固然他和她并非世俗意义上的真正的夫妇,然而,一阵羞耻的暗暗难堪之感,还是无法抑制地从他心底涌了出来。

“劳烦公主,叫公主费心了。”他勉强用镇定的语气向她赔罪,接着意识到自己仍占她床,待再起身下来,却听她道:“你受了伤,为何一定不肯告诉我?”

裴萧元愈发感觉到她的不快。

他不想她为自己担心。

他也不希望因他受伤而影响到这场婚礼。无论他是否是她真的驸马,保证婚礼如期,如原定步骤地举行,令这是一场毫无瑕疵、配得上她公主身份的婚礼,这是他应当为她做的。

还有……

就算他也会流血,会受伤,甚至会有做不到的事,但他莫名却想在她的面前,永远保持住他留给她的无所不能的强大印象。他绝不愿她轻看了自己。

她之所以要他做她的驸马,不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吗?看中了他有为她做事的能力。

“确实只是一点小伤而已。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他正搜肠刮肚艰难地解释着,她一言不发丢下他,转身朝外去了。

他闭了唇,也不敢擅动再下床,只能先等她回,很快见她端着一只药碗转来,双目几分冷淡地看着他。他立刻用他那只能动的手接过。

药苦臭无比,他却片刻也没耽搁,仰脖几口便全部灌了下去,连碗底积沉的一层药渣也没留,喝得干干净净。

她瞥一眼碗底,再递上一块素巾,待他拭唇毕,接回来,再次发问:“什么人下的手,你知道吗?”

裴萧元迟疑着。

“无论是谁,你若是知道,勿对我隐瞒!”

裴萧元道:“对方蒙了面,但露出的眼和走路体态,我似曾相识。倘若没有猜错,应当和李延脱不了干系。”

她一下便静默了下去。

他自然明白她与李延关系亲厚,见她如此,忽然又有几分懊悔,补道:“或许是我看错,也未可知。”

她凝视着他,摇了摇头。

“裴郎君,你这次幸好没出大事。否则便真是我的罪了。往后你一定要加倍小心。”半晌,她慢慢地说道。

裴萧元察觉她的神情变得柔软了起来,望他的目光更是充满歉疚,一怔,领悟过来,心不由一热,冲口便安慰起她:“公主勿自责。我既应允你做驸马,岂会怕这种事?何况这不入流的小手段。这回受伤,确实是个意外。往后我会小心的,公主勿多忧。”

“你睡吧,我不打扰你了。”当絮雨再次开口时,声音也是温柔无比了。

裴萧元一怔,很快醒悟,忙道:“我出去,公主就寝罢!”

“你勿动!”絮雨再次说道。

“太医之言,你需好好休息。外面那榻于你太窄,你如何睡得好觉?你就睡这里,我去那里。”

裴萧元吃惊,怎肯依从,连说不敢,掀被就要下去,被絮雨伸手挡了。

“我真没问题。从前我跟着阿公也常宿野寺荒庙。睡几个晚上外间又能如何?”

“我命你听我的。”

她笑道,“等你伤好,再换回来便是了。”

她说着,顺势扶住他的腰背,将他往枕上带去。

“若有事,尽管叫我。”

她为他放下金钩里的床帐,临走前,又将屋中那满枝灼烧的明亮红烛灭得只剩两根,在骤然暗下去的一片昏光里,轻轻掀了珠帘离去。

她的脚步声消失在了外间的那面屏风之后,接着声息全无,剩裴萧元独自卧在这张床榻之上,如何睡得着觉?他如卧针毡,满身不适,终于,忍不住起身下了床榻,缓缓走出,蹑步来到她所在的外阁。

寝堂深处里剩的那两支用来照夜的烛火光在此已是没有半点余光了。裴萧元停步在那一架只剩模模糊糊暗影的屏风前,久久地伫立着。

忽然,一道朦胧身影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停在他的面前。

“裴郎君有事?”在仿佛无边的夜色里,她轻柔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

裴萧元闭了闭目。

“我睡不着。”他哑声道。

“公主若睡在此,于我与惩处有何两样?”

“恳请公主,进去就寝罢。”

最后,他用乞求的语气低低地说道。

她悄然立了片刻,轻步朝他走来,就在快要从他身旁错肩而过时,毫无征兆地,在黑暗中,一只柔软的手忽然伸来,悄然牵住另一只手心干爽而略粗糙的大手,随即,带着尚未反应过来的男子往里行去,静默地穿过珠帘,在身后一帘子珠子震颤碰撞所发的轻微瑟瑟声中,一直走到了那一张香木床前,爬了上去。

“你也上来。”

隔着帐,她的声音传了出来。

“床很大,足够我们一起睡的。”她说道。

裴萧元终于饱睡,从久未有过的一场沉眠当中悠悠转醒,有一种不知到底身处何处洞天的混沌之感。片刻后,他倏然睁目,转面,发现昨夜和他同床分衾的她已不见了。

窗后卷帘低垂,帐内光线昏暗。他不知她去了哪里,自己睡了多久,此刻又是甚时辰。

他揉了揉额,一臂撑着身体,慢慢地坐了起来,人尚未从昨夜梦幻似的记忆里完全回过味来,忽然此时,听到窗外隐隐传来压低的话语声。

“……都快晌午了,驸马还在睡吗?”是宫监杨在恩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有些焦急。

“公主吩咐的,勿吵醒驸马。”也不知是哪个婢女的回答声跟着传来。

杨在恩仿佛顿了一下,终究是不敢违逆公主的话,伴着一阵渐渐远去的脚步声,耳边又安静了下来。

裴萧元蓦然彻底醒神。

该死!

今早是要随她入宫行拜谢礼的!昨夜那些难缠的命妇们应也都在宫中等着。

他竟睡到此时才醒!

裴萧元登时激出一背的热汗星子,不顾肩伤,一把撩开床帐,人便从床榻上翻身滚了下去。

第97章

婢女们捧着盥盆素巾齿盐等洗漱之物鱼贯入内,升起窗后的一面面卷帘。

满庭的明耀日光刹时透入寝堂,映得一帘珍珠澄莹生光,闪烁着云霞般的珠光贝色。

贺氏知郎君谨重,将那几名公主带来的等待服侍的婢女都打发到了外间,由自己和杨在恩带过来的一个名叫招儿的小阉人一道服侍驸马洗漱更衣梳头。察他手忙脚乱,眼不住地瞟向外面,只差出口催促快些了,哪里还有半点她往常印象中沉稳的样子,好笑之余,心中难免也是略生几分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