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身后,享殿之中,左昭右穆。日夜不熄的长明之灯,是李家敬虔的子孙后裔为列祖列宗们奉献的源源不绝的香火。左右配殿,陪奉着圣朝诸多的王公将相,墓志铭或是著史官的笔下,他们无不功勋卓著、德隆望尊,足以享配此等无上荣耀。
如此庄严贵重之地,如将军裴固,自是没有资格入座。
不过,在他自己,或是从未曾想过,抑或在意过此等身后之事。
这间总是深门紧闭散发着年长日久高贵腐朽味的李家家庙,应也不是他想要的归宿。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是为一个战神写下的最为壮丽的墓志铭。
然而,战神的谢幕,竟是死于来自背后的刀。
她收回目光,将头偏靠在门上,闭目了片刻,心中忽然涌出一种想要离开的冲动。
这个地方,她一刻也不想多留了。
她睁了眸,正待起身,微微一顿。
远远地,对过去的丹陛道的尽头处,停了另架坐辇,几名宫人的影,掩在大门外的一片暗影里。
在她的面前,丹陛之下,老宫监扶着皇帝,将他送到了这里。接着,皇帝伸手,搭在了丹陛阶的白玉栏杆头上,循着石阶,自己摸了上来,向她走来。
她扶着庙门,慢慢站了起来。
皇帝自己登完了最下的一段陛阶,栏杆云头至此蜿蜒向下延伸落地,中间空隔了一段,他的手够空了,人一下便失去方向。那只枯槁的大手继续在附近摸索,却是徒劳无功。
在试了几次后,他颓然而止,立在了原地。佝偻的身影慢慢显出几分沮丧和无助。
絮雨走下陛阶,走到他的面前。
“阿耶。”她轻声道,“你怎来了?”
皇帝听到她的声音,面上登时露出微微欣喜之色,他朝她伸手,在触到她垂落的衣袖的一刻,仿佛感觉到了什么,那手在空中停了一下,又慢慢地收了回来。
“阿耶听说你醒了,来了这里……”皇帝喃喃地道,语气竟似带了几分讨好之意。
“我无事,伤也不打紧。”
絮雨平静地应道,伸出自己的手,搀扶住皇帝的胳膊。
“走吧,我送阿耶回去。”
皇帝却没有立刻迈步。他微微垂面,仿佛在凝望絮雨正搀着他的那一只手。
“嫮儿,你都知道了,是吗?”终于,他慢慢抬起面。
“你已经知道,阿耶是个彻底的坏人了。你对阿耶不失望吗?”
絮雨望向面前的皇帝。
再也不见半分他提剑杀人时那恐怖的模样了。他的面容掩在她身后享殿内透出的长明灯的一片余火里,昏黄黯淡的光中,这张苍老的脸,此刻透着几分无助的沮丧和惶恐。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阿耶,你真的很冷酷,超出了我此前所有的预想,甚至,叫我想起来,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她轻声地应。
皇帝的面容微微抽搐了下。
“当年的事,你或许当真身不由已。我大约也能猜到,后来这么多年,阿耶你为何迟迟不为裴大将军他们正名,给予他们应当有的身后之荣。我不能说你错,因我不在你的位置,没有资格对一个皇帝的身前和他所考虑的身后之事进行随意批判。叫我心惊的,是阿耶你的冷酷。你明明也负疚于死者,却又最大程度地去利用他们的价值,甚至,不惜继续去伤害和死者有关的活着的人。”
“在阿耶你做皇帝的那一天起,你便再也不是我小时候的那个阿耶了。”
“阿耶这么做,一切都是为了……”
在女儿毫不留情的指责声中,皇帝欲要辩解,张口,又停了下来,复闭唇。
“我知道,阿耶你想说,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朝廷,还有你去之后的圣朝基业,是吗?就好像你曾对阿娘所做的一样。”
“嫮儿,你也要离开阿耶了,是吗?”
终于,皇帝问,神情笼罩了一层淡淡的绝望之色。
絮雨凝视着他,慢慢摇头。
“不,我不会走,不会离开你的。”她应道。
“阿耶你叫我感到齿冷,可是我又无法真正恨你。我同情,同情我从前的那个阿耶,还是定王的阿耶。”
她展目,望向太庙那在夜色中耸踞而森森的影。
“从他上位之后,他的余生和魂灵,便被困在这个地方,和满朝的官员一样,跪拜那个位置,所思所想,为了那个位置。忠臣、国士、心爱的女人,都可以退到一旁,心硬如铁,刀枪不破——”
她转向皇帝,再一次,五指张开,缓缓地握住了他的臂。
“阿耶,阿娘曾在梦里时时提醒,叫我勿归。这里确实不是我想留的地方,但我也不会离开阿耶的。从前如何,往后也会如何,我还做阿耶的眼睛,伴着阿耶,直到阿耶不需要我的那一天。”
“谁叫我是阿耶你的女儿呢。”
她声落下。
“嫮儿。”
半晌,皇帝终于反应过来,颤声唤了声她,张臂,将女儿紧紧抱入自己的怀里。
絮雨将脸轻轻依在皇帝怀中,闭目了片刻,道:“我送阿耶回去了。”
“好。”
皇帝从未像这一刻那样听话,甚至是乖巧地靠在了女儿的身边,让她引着自己,慢慢地,走出了这座庙殿。
半个月后,相同的地方,实际已是如同摄政的公主代身体不便的圣人,领诸王和一干有资格入列的朝廷重臣来到这里,举行了那一场此前因意外而延至今日的祭祖之礼。
结束后,当场公布一件大事:朝廷任命宋国公,梁州都督薛勉为平逆讨剑南道行军大总管,利州、阆州节度使各为副总管,协同发兵,以共计二十万的兵力,征讨原西南郡王剑南节度使宇文守仁。发兵之日定在三天之后,十二月二十日。
此事肇因,是数日之前,一个消息经由快马送报长安,宇文守仁发檄文,声讨当今皇帝诸多罪项,宣布原正统景升太子血脉未绝,皇孙李延得上天眷顾,已被找到,遂在当地拥其为帝,定新年号为复本,合雄兵十万,并呼吁天下各方响应,共同发兵长安,以正本清源,匡扶圣庙。
这一场突然到来的叛乱,霎时令长安震动。民众一下便联想到景升末年发生的变乱,一个不好,恐怕各地又将效而仿之,乱的便不只是西南了,一时人心惶惶,街头巷尾坊墙内外,无人不在关注。
而在朝堂上,此事更是一下便掩盖了之前最受关注并传得沸沸扬扬又没有定论的驸马疑罪一事。众臣愤慨,纷纷上表,责挞乱臣贼子。只是,消息来得太过突然,宇文守仁一夜间从两朝老臣摇身变作叛首,众多朝臣措手不及,而圣人龙体不宁,公主系一女流,暂时辅政而已——
人人以为,朝廷或需延宕些时日才能做出有效的反应。
就算用人可以快速定下,兵力的征召、粮草的调度,这些不是想当然说好就好的简单之事。面对如此规模的叛军,朝廷没有个把月的准备,怕是不可能组织起全面的正式反击。
谁也没有想到,此次朝廷出兵,竟会如此迅速有力,并且,显然是早有准备。超叛军一倍的二十万兵力,怎可能在短短三天内便完成调度。
这不仅仅只是对叛军声势的一个有力的迎头回击,更是对地方其余一些或也趁机想要投机之人的威慑。
消息传开,不但朝臣为之振奋,长安城的百姓更是欢欣鼓舞,奔走相告,翘首等待那盛大的出兵时刻。
又一个黑夜降临,在宫内一座无名的地牢之中,子夜的寂静时分,宁王来到了羁押裴萧元的这间牢房。
一间斗室,一灯如豆。在昏灯黯淡黄光照不到的角落里,一道身影背对监门而卧。那背影看去仿佛一座倾倒的山峰,沉沉不动。
宁王停在监门外,想起方才看守说,驸马来的头几天里,滴水未进,整夜整夜都不睡觉。后来慢慢好了些,但饮食依然进得极少,不分白天和黑夜,不是向隅静坐,便是闭目沉睡,几乎不曾说过一句话,安静得几乎瘆人。
监门开启,因这寂夜,铁锁发出一阵分外惊耳的响动。斗室中的那道背影随之动了一下,接着,人缓缓整衣起身,盘膝正坐。
裴萧元原本的官袍靴履早已除去,身上穿着监衣,一头乌发凌乱,眼眶深深地凹陷。
短短半个多月,他看起来便憔悴了许多,但身姿仪态,却依旧如他惯常那样端整,丝毫也未因身着囚衣陷入囹圄而变得委顿不振。
他望向宁王,微笑点头致意。
宁王环顾一圈监牢。
应是赵中芳暗中吩咐的缘故,此处应是这牢中最为干净的一处监房了,但即便如此,依然窄小而简陋,他身下不过一张席,一幅薄衾,又想起方才监守告知,厚褥暖炉,驸马以戴罪为由,皆是不受,不禁暗中叹了口气:“怎样?这些时日,你受苦了。”
裴萧元微笑道:“这里已经很好,我没事。”
或是多日不曾说话的缘故,骤然开口,他的嗓音艰涩而沙哑。
宁王再次暗中叹气。因是携事而来,便也不再多言,坐到监守送入的一张坐杌之上。
“二郎君,日后你有何打算?”他径直问道。
“我之所想,那日已是告知陛下。”沉默了一下,裴萧元应道。
宁王略略点头,“你这些日在这地方,外头发生的大事,应当还不知道。”
宁王将宇文守仁迎李延为帝,剑南道已成叛地之事讲了一遍。
“好在朝廷已有防备,明日便是发兵之日。不但如此,你应也知晓,公主提前扣下宇文峙。本意自是希望其父能以子为重,悬崖勒马,他却一意孤行,断绝父子香火,倒是宇文峙的亲舅,宣威将军益州都尉黎大禄,此前逃走之后,始终不曾放弃外甥。公主已和他达成一致,如约放走宇文峙了。”
裴萧元沉默聆听。
“如今西南表面看起来叛情汹汹,实则都在预料之中,且号称的所谓雄兵十万,满打满算,应也不过是五六万,当中还有杂兵。朝廷实际发兵十万,号称二十,这番应对,应能震慑其余方伯。只要战况不败,危情应当不至于扩散。真正叫陛下和公主担忧的,是西北两面的局势。”
宁王望向对面那道席地而坐的身影。
“贺都有个堂兄,名何利陀,此前意图篡权未果,流亡在外,此事发生在大射礼时,你应还有印象。李延实在狡狯,和那何利陀也私下结交,设计派人假扮圣朝使官去见贺都。因持朝廷从前信物,贺都不辨真假,以为真是圣人使者,以礼相待,毫无防备,遭到伏击,险些丧命。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如今领着心腹正往长安求助而来。那何利陀自立为王,已应已答应李延择时出兵,助其夺位。”
宁王眉头紧锁。
“不但如此,北庭那边,阿史那也已自立可汗,正与其余几姓酋长交战,节节胜利。一旦叫他得逞,整合北庭,势必南下犯边。到时西蕃再来,真正可谓两面受敌。朝廷重点防范之处,实际是在西北。如今令狐恭正调集人马,时刻准备应对,但若万一战起,恐左支右绌,应对不易。”
他顿了一下,自坐杌上起身。
“裴萧元接旨。”
“圣人口谕,允裴萧元戴罪立功,封忠武将军,即刻去往甘凉,协助行军大总管令狐恭,务必击退敌酋,平乱靖边,拒敌于国门之外。”
裴萧元慢慢跪地。
宁王说完事,急忙上去,将他自地上扶起。
“西北两边的局势消息,如今暂还压着,不曾传开,免得人心不定,继而影响西南战事。故你这趟北上,只能委屈你了,恐怕不能举行如明日那样的出师征伐礼,只好悄悄走。不过,你可在京中各卫旅中择选人员,一道随你北上。”
“我无妨。这正合我意。”
宁王点头:“好,好,这就随我出去吧,早做准备,好出发履职。”
宁王说完,急匆匆要走,却未听到身后跟上的动静,停步转头,见他还立在原地,目光艰涩,便问何事。
“公主伤情如何了?”终于,裴萧元低声问道。
那夜为了护他,她被皇帝误伤,昏倒在他怀中。看着她肩衣染血不省人事的苍白面颜,一时之间,他惊惧得心脏肺腑如同绞裂,这惊痛之感,甚至彻底盖过己身□□之伤。然而,在他还没完全醒神过来之时,她人便被她的父亲夺走了。也没人再提剑砍他了,那个片刻前还愤怒得要将他砍成两半的皇帝只守着女儿寸步不离,剩他一个人,看着满宫的人在他面前慌忙来回奔走,而他,被彻底拒之在外了。
她就在近旁,然而,他却再也无法靠近。
这种前所未有,被完全推出她所在的世界,一门之隔,却是咫尺天涯的绝望之感,是他今生的第一次,深深地印在心头。
他应也永远无法抹去了。
宁王笑道:“公主肩伤无碍,驸马放心便是。”
他视线飞快掠过裴萧元那一只伤手,顿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