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起来就不是会被感情冲昏头脑的人。
既然如此,还不如直接都说明白。
“今儿劳烦二姑娘走这一趟,一是想跟二姑娘说一声,我会参加今年的科举。”
她正要开口,不曾想他自己先说出来了。
林幼萱一怔,眸光落在他带笑的清隽面容上。他在此时沉吟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语:“我想二姑娘会有很多疑问,毕竟陆家祖祖辈辈都是武将,到我这里从文了,委实奇怪。不过本朝从来不禁武将后代从文入仕,我倒也不是第一人。”
“我告知二姑娘打算,是因为不想瞒着姑娘,不管往后我们能不能走到一道,起码我不愿意二姑娘想起我来,是有欺瞒在。就像……先前犯的错一样。”
他坦诚,林幼萱没有什么不能好好商量的,心里的疑问也随之脱口而出:“世子爷什么时候考的秀才,我似乎都不曾听人提起过。”
说起秀才的功名,陆少渊淡淡一笑:“十岁那年,好奇去的。那之前拿了个童生,就觉得试试也无所谓,想着以后还会从武。二姑娘不曾听说过,可能是因为我父亲犯的过错在,没有人敢再高调宣扬。”
这句没有人敢高调宣扬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十岁的秀才,开国以来有几个?!
他虽然不见骄傲,这成就却不一般,必然是要被人当神童对待,更何况还是伯府世子。一番推断下来,林幼萱明白此时可能是皇帝授意了。
因为胞弟的死还在迁怒伯府,不喜欢听到伯府任何有出息的消息。
林幼萱意识到,伯府的处境不是一般的艰难,简直就是水深火热。
那她嫁到伯府,如若皇帝再翻旧账,会牵连到宋家吗?!
她不确定起来,勋贵之家连同亲族有血缘关系的,在皇权下一夜倾塌血流成河的事可不少。
似乎是读懂了她的担忧,陆少渊声音越发轻柔,安抚道:“二姑娘不必多忧虑,此事不足于让伯府陷入危险,而我入仕后就更不用担心了。”
林幼萱就发现,他对未来的事总是成竹有胸,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下。
入仕……她冷不丁想起昨夜的梦。
梦里他确实入仕了,更是到了那个权倾朝野的位置,许多的人恭维簇拥,唯独对她冷漠得像冬日屋檐下结成的冰凌,毫无温度。
她打了个冷颤。
陆少渊却以为她还是在害怕,笑道:“我知道二姑娘如若愿意和我定亲,入我陆家,为的是让你舅舅家从此安稳。二姑娘可以放心,只要二姑娘与我定下亲事,我这边会先将宋家和二姑娘摘开,绝不是空口许诺。不管伯府还是我出事,绝不会牵连到你和宋家。”
梦境虚无,如若此时此刻在这里钻了牛角尖,那她依旧还会回到先前进退维谷的境地。
她点点头:“我相信陆世子不会空口许诺,等科考结束后我们定亲,届时陆世子肯定能安排好一切了对吗?”
她虽然已经将话说了出来,不知为何这一刻心慌得难受,甚至还有一丝刺疼,仿佛在阻拦她此时做决定。
可话已经说出来了,再没有退缩的道理!
她挺直了脊背,一双好看的杏眸定定盯着他看,不愿意错过他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好像这样就可以让慌乱的心安稳一些,可以告诉自己,自己选择的一切是对的!
“二姑娘这是答应与我定亲了吗?!”
陆少渊先浮现在脸上的不是欢喜或者意料之中的平静,而是错愕,再接下来才是和这不确定的追问。
他今日并不是来说服或者诱利自己定下亲事,真的单纯的……想见她,跟她说他对往后的打算。
林幼萱在他没有一丝一毫假装的反应中平静了下来,甚至感到了不曾有过的踏实。
——希望她不是真的自以为是,被他蒙蔽了。
如若是,那也只能说明陆少渊棋高一着,她心服口服!
“是,我想和陆世子定下亲事,定亲前,希望陆世子亦能实现你方才许下的诺言。只要让宋家无后顾之忧,我便是做牛做马亦会报答陆世子的恩情。”
“二姑娘不可贬低自己。”
前一刻分明还高兴的陆少渊顿时沉了脸,脸上的笑散得干干净净。
他不笑的时候,哪怕眉目温和,也有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叫林幼萱眉心重重一跳。
这一瞬间,她仿佛见了梦里的那个陆少渊。
而陆少渊无比严肃道:“二姑娘,你方才那话不是在折辱我,而是在折辱自己。二姑娘可以不相信我,却万万不可再把自己不当一回事。你若嫁与我,家中不会有任何劳动姑娘伤神的地方,我一定护你安然。”
所以说,天下的事可真是奇妙啊。
她在梦里被闵氏为难,陆少渊说不要妨碍他,他在自己跟前,却是义正言辞地说要护着她。
矛盾得让她产生了不真实的割裂感,一时间甚至在想,现在的她才是在梦境里?
“我想,我也有自保的能力。”
那句我相信你再也说不出口,她低低的回道。
陆少渊听闻倒是没有过多再去说服她什么,只是点头说:“我相信,不过是想跟二姑娘说,不管任何事,你都可以来寻我。我会一直在二姑娘身边。”
话是诚恳的话,同样是哄人心花怒放的话,可放在彼此依旧你是你,我是我的情况下来看,多少让林幼萱感到过于亲密了。
什么样的人才能相互交心,说万事有他呢,除去亲人也唯有夫妻了……她抿抿唇,没再往下接。
刚才明明已经愿意和他剖开心扉来往的少女忽然就又缩回去了,缩回她给自己制定的戒备线内,叫陆少渊有些不安地送去好几个眼波。
林幼萱不接茬儿,就那么定定坐稳了,叫他无奈叹气。
她的防备如此之重,前世她愿意找自己求助的时候,自己的反应该叫她多伤心。
陆少渊笑笑,只道自作孽,老天爷这是让他吃教训,让他好领会领会以前的自己混蛋得多么叫人恨!
以后能不能让她再敞开心房,全是看他怎么做,而不是叭叭说一大堆。
他敛了敛情绪,面上又露出浅浅的笑容来:“有些话,确实现在说为之过早。今儿见姑娘的第二件事,是想询问姑娘,往后我若遇见宋老爷该如何应对……不过二姑娘方才已经答应了定亲,我就明白该怎么做了。”
他居然是为了这种小事,实在是太过细致了。
林幼萱到了此时,发现自己在他各种体贴的表现中和梦境里的冷漠公子之间摇摆。他越体贴,梦境里那种惶恐越清晰,一面感动,一面恐惧,像是要把她活生生撕扯成两半!
“既然如此,我就先告辞了。”
林幼萱再也忍受不了快叫她崩溃的两种情绪,甚至连已经消肿的后脑勺都开始疼痛起来。
她站起身匆忙离开,陆少渊想追,脚步硬生生在见到她苍白的脸后停住。
她就是在躲避自己,追上去又如何,不过是让她更家难受。
他一时想不明白,为何她忽然变了态度,思来想去自己也无不妥的措词。
心里隐约的不安越发汹涌了。
林幼萱几乎是逃也似的上了马车,一路回到林家。
冯妈妈被她发白发青的脸色吓一大跳,再三询问之下也只问出一个头疼,忙去请来郎中。
郎中号脉后又查看伤口,说应该不会再犯疼,除非是外伤的肿痛消了,但颅脑内留有淤血。
把冯妈妈险些再吓个好歹,一番折腾后,郎中开了几贴活血化瘀的药在让林幼萱继续服用,拎着药箱走了。
“姑娘这几日哪里都不许去了,什么事都不要再理会!就好好的在屋里歇着养伤,指不定就是姑娘总奔波劳累才让伤痛又犯了!”
面对冯妈妈的训斥,林幼萱没敢多说话,默默点头。
其实她最近也不太想再见陆少渊了。
反正离科考还有很久很久,若真有事,书信来往也不是不行。
这一日,林幼萱早早睡下,睡前特意让点上安神香,终于一夜睡得香甜,没见那叫人惴惴不安的梦境了。
陆少渊等她离开后才想起来她没拿花茶,回府前吩咐人明日再给她送去,生怕今日自己的人再出现在她跟前,会引来她更多的反感。
一夜好觉,林幼萱次日醒来可以说是神清气爽。
冯妈妈打听到说是林老夫人气病了,连夜就要折腾林幼涵到跟前伺候,多半是准备熬她一夜先给点下马威。结果林幼涵直接以自己也病倒动弹不得为由拒绝了。
“您是不知道,您那祖母作恶起来的狠劲,居然用三姑娘来威胁大姑娘,说既然大姑娘身体不适,那就换三姑娘去。”
林幼萱想到了,打开窗户,看明媚的阳光落在树顶,将绿叶都笼罩上了一层金边。
她淡声道:“大姐姐去了,在祖母面前寻死了?”
“姑娘真是料事如神!”冯妈妈一拍掌道,“不过那老婆子没猜到大姑娘的决心,大姑娘说要撞柱子的时候还冷言讥讽说,你倒是撞一个我瞧瞧,真以为她好拿捏。结果大姑娘真的撞上去了!”
林幼萱要收回来的手停在半空之中,神色凝重起来:“大姐姐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据说是淌了好大一摊子的血,人当场就昏迷不醒。大姑娘身边的丫鬟估计提前受了吩咐,叫银儿的那个一路跑出屋一路高声大喊老夫人逼死了她们夫人了。”
“这一嗓子的叫唤,隔壁陈家估计都听得一清二楚。老夫人把人拖回来,让人通知大老爷,大老爷喝得烂醉,见到浑身是血的女儿顿时吓清醒了,舍老脸找人求了太医来再看了一遍伤口。”
几句话的概括中皆是林幼涵的不幸和苦苦挣扎,叫人心疼,又无比寒心。
她祖母,真是恶事做多了,冷血至极!
“太医如何说,大姐姐醒来了吗?”林幼萱拳头慢慢攥紧了。
如若林幼涵真的发生意外,她这辈子都会良心不安,毕竟主意是她出的。
冯妈妈说姑娘放心:“太医来到的时候人就清醒了,太医说万幸只是皮肉伤,不过失血确实过多,要起码养好几个月,且不能轻易挪动,怕会留下眩晕的后遗症。”
听到这儿,林幼萱握紧的双手骤然松开了。
果然大姐姐是顶顶聪慧的,撞柱子是大姐姐故意策划的,为了唬住祖母只能受皮肉伤,换来的是叫祖母忌惮不敢再逼迫,最重要的就是……大姐姐这几个月都不用回侯府。
“姑娘!快关门!咬人的老狗来了!!!”
原本在院门口花池清理小石子的福丫忽然拔腿狂奔而来,经过廊下先把她的窗关上了,然后冲进屋把房门也关得咚一声响。
“你个死丫头,你骂谁是狗!你给老娘出来,看老娘不扒了你的皮!”
叫骂声跟随而来,福丫吓得又是一阵乱叫,冯妈妈和林幼萱无奈对视一眼。
林幼萱推开窗户,胳膊倚在窗台上,笑吟吟看那撸起袖子骂骂咧咧走来的齐嬷嬷。
齐嬷嬷见到她那张漂亮的脸蛋,脚下一个踉跄,站住了。
冯妈妈此时探身,冷笑一声不客气道:“齐嬷嬷好大威风啊,到我们的院子来要杀要打的,看来是没记住教训。”
齐嬷嬷在伯府丢脸的事府里都传开了,虽然不知道详情,却都知道她被老夫人冷落了好几日。
为此,威望大不如前,就连祥福居的丫鬟都逢高踩低的没甩她脸子,一张老脸算是毫无用处了。
换了以前,齐嬷嬷听到有人在自己跟前叫嚣,那不得上前去就扇对方两耳瓜子,这会儿却一动不敢动,一双老眼不时往林幼萱的身上瞟。
这个看起来娇滴滴的小女娘,下起狠手来拿是直接敢用刀扎人的,齐嬷嬷可是吃过大亏,手臂上被扎的两个血洞痂都还没掉呢!
哪里敢忘记了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