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真看向徐娘子的眼神有些冷,他淡淡地道:“到底行不行,拿些蚕茧过来验证一下不就行了么?”
徐娘子迫切要证明,这缫车不可能弄出质量那么高的蚕丝,当下一叠声命人去煮蚕茧。
命令刚吩咐下去,她就听到赵娘子欣喜的声音:“萧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徐娘子心中顿觉不妙,她马上抬头去看,待看到萧遥正和吕丽娘一起走进来,心中顿时一沉。
这时李永真开口了,证实了徐娘子的猜测:“缫车是萧姑娘改造的,她用她改造的缫车制作了一批蚕丝,这些蚕丝的质量如你们所见。”
徐娘子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她一边摇头一边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萧遥刚来到李家缫丝作坊,还没进去,就被吕丽娘给拉到一边说话了,因此这时才进来,此时听了徐娘子的话,便道:“缫车已经在这里了,到底如何,试一试不就知道了么?”
徐娘子盯着萧遥的脸,试图看出她撒谎或者造假的迹象,然而她看来看去,都没发现任何端倪,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难道,萧遥改造的缫车,真的可以得到质量如此之高的蚕丝?
可这怎么可能呢?
这只是一架缫车,看起来和她改造的缫车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啊。
纵使徐娘子不住地安慰自己,可是她还是无法控制地慌乱起来。
煮好的蚕茧很快被用铜盆装着带上来,放在缫车旁边。
李永真看向徐娘子:“徐娘子,你上去缫丝罢。”
徐娘子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到这个时候,她还迫切希望一切都是假的,因此听了这话,没有丝毫犹豫,便上前坐下,拿起蚕茧缫丝。
刚开始动作,徐娘子便发现这缫车比她改良的轻便许多,这个发现,让她心中重新涌上了希望——如此轻便的力量,会影响丝线的某些步骤,从而导致最终的蚕丝质量不佳。
徐娘子定了定神,继续缫丝。
一个又一个蚕茧被拉扯出来,经过缫车,最后变成一根根蚕丝缠绕在最后放的原形木框内。
赵娘子等对这缫车也好奇到了极点,见蚕丝出来了,马上凑到圆形木框旁看。
李永真见状,便道:“几位请暂且不要动,等徐娘子看过再说。”他自己就站在圆形木框旁,已经看出,这批蚕丝的质量和萧遥那批蚕丝的质量一样,意识到这一点,他先是佩服,继而就是失望和恼怒。
佩服的是,萧遥接触缫丝没多久,居然就能改良缫车,并且做到这个地步,失望和恼怒的是,萧遥原本是李家作坊的缫丝女工,她原打算在作坊内改良缫车的,可由于徐娘子自视甚高又闭目塞听,不得不离开作坊。
如果萧遥还在作坊内,这次改良的缫车,就单独属于作坊,不用担心这个月起,萧遥将缫车的图纸公开,他们无法独占鳌头了。
赵娘子等听了,将双手背在身后,上半身却还是下意识凑过去,激动地盯着圆框上的蚕丝,一边看一边激动地道:“和那批蚕丝一样,颜色呈珍珠色,带着淡淡光华,丝路也十分工整……”
其他围观的女工也纷纷出言附和。
徐娘子原本稳定下去的心,瞬间重新提了起来。
估摸着她刚才缫出来的蚕丝足可以看清了,她便急忙停下,快步走向缫车最后方,去看蚕丝。
由于心情起伏大,又带着恐慌,徐娘子是深一脚浅一脚走上前去的,走到最后面的圆形木框旁时,几乎站不住了。
沈婉儿知道自己亲娘这次惹上事了,连忙上前扶住徐娘子。
其他女工中有厚道人,见状递了一张凳子过去。
沈婉儿将凳子放下,扶着徐娘子坐下。
徐娘子还没坐稳,便伸手去拿刚才缫出来的蚕丝。
刚上手,感受到手上的柔顺滑腻,徐娘子的身体就晃了晃。
她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低头仔细看手中的蚕丝。
触手柔顺滑腻,富有弹性,丝路工整有序,颜色如同珍珠一般,泛着淡淡的光芒——这和刚才那堆蚕丝,几乎是一样的!
徐娘子不信邪,又扯其他蚕丝看,越看脸色越难看,最后额头和身上,满是豆大的汗珠,人也几乎坐不住了,几乎没瘫坐在凳子上。
李永真问:“徐娘子,你以为这缫车如何?”
徐娘子抬起头来,露出满脸的颓然之色,她的嘴唇抖了抖,最终还是说道:“极好。”
李永真看着她:“这是萧姑娘改良的,若你当初答应让她改良缫车,这样的缫车,就将属于我们作坊。”
徐娘子的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出什么话。
她能说什么呢?
当初的确是她不相信萧遥能改良缫车,所以几乎是粗暴地联合其他女工赶萧遥走的。
当时萧遥说什么来着?
她说,她一定会后悔的。
而现在,她真的后悔了,深深地后悔了!
徐娘子想到这里,脸上一下子烧了起来,她忍不住看向萧遥,想知道这个人会怎么嘲讽自己。
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萧遥脸上的表情很平静,没有半点嘲讽之意。
徐娘子觉得一定是自己看错了,忙眨眨眼,再去看萧遥,可是萧遥还是那副表情。
她没有嘲讽自己。
一时之间,徐娘子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
李永真见了徐娘子的神色,心里暗叹一声,让赵娘子扶徐娘子到一旁休息,自己则请萧遥到园中说话。
园中种了一棵槐树,此时槐花已尽,只有一树的苍翠。
李永真给萧遥斟了茶,这才一脸佩服地看向萧遥:“某见过不少人,但是如同萧姑娘这般聪颖的,还是头一次见。”
萧遥道:“少东家谬赞了,我这次能改动缫车,只是因为灵机一动,恰好有了点想法。”
李永真摇摇头:“我们这一带缫丝千百年,一直以来,许多大家都有志于改良缫车,并为此而进行过种种努力,可成果如何,相信萧姑娘也看到了。而萧姑娘单凭一人之力,便改良了缫车,此等大才,李某实在佩服。”
萧遥又谦虚了两句,便等待李永真说下文。
李永真是真心夸赞萧遥的,在抒发了心中感情之后,这才道明请萧遥坐下细谈的目的:“不瞒萧姑娘,因为起步慢,又缺少最优质的的蚕茧来源,我李家作坊的蚕丝一直落后于那些顶级的大作坊。”他说到这里叹息一声,继续说道,
“我自接掌家里的生意以来,便一直思谋着改变这个,然不得其法。此刻见了萧姑娘的缫车,觉得改变便系于此。李某敢保证,有了萧姑娘的缫车,能够将这个缫丝作坊坐大。不知姑娘可愿意将缫车图纸卖与我?”
萧遥放下手中的茶杯,看向李永真:“少东家的意思是,我将图纸卖与你,以后不许生产缫车和对外公开缫车的图纸?”
李永真忙道:“萧姑娘言重了,缫车是萧姑娘改良的,萧姑娘想要生产自然没问题。只是,我希望萧姑娘只能生产于自用,而且不要将图纸告诉其他人。当然,我会给让萧姑娘满意的报酬。”
萧遥摇了摇头:“恐怕我不能答应你这个要求。”她改良缫车,一方面是想自己挣些钱,另一方面,就是促进缫车技术,让蚕丝的水平更上一层楼。
将缫车图纸给李家,不对外公开,便违反了她的初衷了。
李永真一脸不解:“这是为何?若萧姑娘是担心报酬,那大可不必,某定会给萧姑娘一个满意的价格。”
萧遥摇摇头:“我并非担心报酬问题。”说到这里,见李永真一脸的不解,便问,“少东家,缫丝、纺织、染布技术以及刺绣如今都并非巅峰,至少,就比不上前朝,你有想过这是为什么么?”
李永真道:“自是因为已经失传了,我们如今找不到相关的记录。”
萧遥听了便又问:“那你有想过,这样顶尖的技术,为何会失传么?”
李永真道:“这些传统工艺,都是口口相传,一旦发生战乱,便容易失传,这是无可奈何的。”
萧遥摇了摇头:“不,我认为,这是可以改变的。如果他们不留一手,并将技术公开,让所有人都知道,那么这些工艺,便不会失传。我要将缫车的图纸公开,正是为了将来不失传。”
李永真变了脸色:“这行不通,而且,萧姑娘,恕我说得不客气一点,你这么想和这么做,实在荒谬。”他激动得坐直了身体侃侃而谈,
“须知,有的家族能崛起,正是靠独门技术的。一旦公开,独门技术不再独门,那么,这一家也就泯然众人了,根本得不到发明独门技术的任何好处。这么一来,谁还愿意花费心思创出独门技术呢?”
萧遥一怔,旋即说道:“你这样思考,也的确是问题,原先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不过,我并不打算靠缫车崛起,所以我还是坚持,公开图纸。少东家所图,恕我不能答应。”
李永真听了大急,连忙又劝,但见萧遥始终不为所动,不由得有些焦急,他努力压下焦急,说道:“萧姑娘,你暂时别做决定,回去想想,思考一下行么?你如果不要金钱上的报酬,我可以给你分红。”
萧遥见少东家着实不愿听自己的答案,只得叹息一声,站起身:“少东家,希望你有心理准备,我是不可能改变主意的。”
李永真忙道:“萧姑娘,你回去好好想想,好好想想行么?”语气近乎哀求了。
萧遥只得点点头,之后又去结了这一批蚕丝的账,便准备告辞。
此时适逢中午休息时间,赵娘子和吕丽娘等见萧遥要走了,全都激动地出来相送。
吕丽娘神色复杂:“没想到,你当真改良了缫车,并得了少东家的另眼相看。”她说这话时,有些茫然若失。
萧遥笑道:“只是做生意而已。”
赵娘子一把握住萧遥的手,激动地说道:“萧姑娘,你可太有本事了,居然当真将缫车改良出来。要知道,一开始,我们都不看好你的。”
其他人纷纷附和,又问萧遥是怎么会有这样的奇思妙想,拉着萧遥追问了好一会儿,才意犹未尽地送萧遥出门。
走到门口了,一个女工想起一事,忽然说道:“萧姑娘,你跟少东家做生意,便是和少东家一个阶层了。徐娘子原先处处为难你,你莫若与少东家说,换个主事?”
萧遥收起跟赵娘子等说话时露出的笑容,淡淡地道:“徐娘子是少东家请回来的,她做得好不好,自有少东家处理,如何轮到我多嘴?”说完,冲赵娘子和吕丽娘点点头,便回去了。
有徐娘子的眼线听到这对话,回头觑着没人的时机,将对话告诉徐娘子。
徐娘子听了,又气又恨,恨不得抄家伙去跟怂恿萧遥让少东家辞退她的女工干一场,但念及才犯了错,还不知少东家会如何处置她,到底不敢闹事。
及至思及萧遥,觉得她没有趁此机会落井下石,心里满是羞愧。
却说萧遥,她回去之后,将钱给了负责管钱的伴月,便坐在桂花树下纳凉。
孙娘子在萧遥身旁坐下,问道:“姑娘可是有心事?”
萧遥扭头看向孙娘子:“我们刺绣,在教授弟子时可会留一手?”
“姑娘这是何意?”孙娘子瞬间变了脸色。
萧遥先前在思考问题,有些心不在焉,听到孙娘子问,下意识就回答,没察觉自己的话会让人怀疑,听了孙娘子这话,回过神来,这才道:“师父你误会了,我没有别的意思。”
旋即将自己打算公开缫车以及少东家劝她的话一一说了出来,随后才问孙娘子是什么想法。
孙娘子听完,知道萧遥不是怀疑她什么,便说道:“若要我说,自然不公开的,毕竟这是吃饭的手艺,一旦公开,人人都来抢这碗饭,我便吃不起饭了。”
萧遥听了,没有再说话。
她原先还是太想当然了,没有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孙娘子又道:“李家也算这一带的望族,如今李家公子又这般,只怕图谋不小啊。”
萧遥点头:“的确图谋不小。我听他的意思,是想冲击那些大作坊,例如什么楼家——”
孙娘子听了这话,脸色大变,声音也变得尖利起来:“姑娘,你没听错,李公子说的是楼家?”
萧遥看向孙娘子异常难看的脸色,猜测她应该和楼家有仇,当下说道:“的确是楼家。迁城楼家,似乎能产出最顶级的蚕丝?”
孙娘子听了,脸色数变,不再说话,只是低下头沉思起来。
过了许久,她回神,抬起头看向萧遥,一脸的郑重:“姑娘,我想求你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