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见了,心中满意,道:“你这性子,倒有些像哀家年轻时。”说完抬起头看向远方,目光变得悠远起来,“当年先皇便说哀家大方洒脱,对哀家诸多回护,只可惜,他只陪了哀家几年,便扔下皇上他们几个去了。”
萧遥不知道太后说这个是要做什么,便静静地听着。
太后道:“先皇驾崩前,一直叮嘱哀家好好看着几个孩子。哀家忙于朝政,对他们关注并不多,尤其是对皇上,一直严格要求,以至于皇上与哀家生疏了,说起来,实在愧对先皇。”
萧遥柔声道:“民女认为,太后娘娘这么做是为了江山社稷,帮皇上扛起责任。”
“好孩子,还是你懂我。”太后看向萧遥的目光越发欣赏起来,接着道,
“这些年来,哀家一直想弥补皇上,只是并不得法。给皇上挑的皇后,皇上嫌不够温柔体贴和聪慧,并不喜欢。可是今日,哀家见了你,倒觉得,你聪慧又温柔,兴许能陪皇上解闷。”
萧遥万万没想到太后居然有这个心思,她直接愣住了。
太后见萧遥如此吃惊的模样,不由得笑了起来:“怎么,被哀家吓坏了,还是欢喜坏了?”
萧遥心念急转,快速思考了起来。
她进宫,有两条路可走。
第一条,是太后始终把持朝政,不愿意还朝,甚至君临天下,那么她可以努力影响太后的想法,多给天下那些可怜又弱势的女子一些关注。
第二条,是太后还政,皇帝亲政,这么一来,她做个宠妃甚至干掉皇后上位,继而影响皇帝,给天下那些可怜又弱势的女子一些关注。
两条路都很不错,是她可以做得到的。
萧遥意动起来,忙垂下头:“民女着实没有想到,娘娘居然如此抬举民女。”
太后见萧遥似有答应的意思,但脸上无悲无喜,眸光一闪,笑道:“那是因为你着实是个可人儿。”说到这里,叹息一声,“只是深宫之中的日子并不好过,你不必急着答应哀家,慢慢考虑一两日也可以。”
萧遥听了,心中不解。
这分明是太后自己提议的,怎么她答应了,太后又不愿意了呢?
她借着回答太后的功夫,含笑看向太后,见她眸中有一闪而过的戒备,心中更不解。
她也没做什么,只是答应了,怎么太后竟对她戒备起来?
太后并没有解释什么,仍旧一边走一边赏景,间或跟萧遥说几句,问她和刺绣相关的一些事。
两人领着一大群宫女太监,很快走到庄家别院后门。
从后门看出去,可以看得见秋天的田野。
此时蓝天白云,秋风飒爽,打眼看出去,有一种开阔之感。
太后盯着田野看了看,忽然道:“哀家多年不到野外去了,今日难得天气好,便出去走一走罢。”
宫女福乐连忙劝,发现劝不听太后,忙点了一个太监去将护卫带过来,自己则紧紧地跟在太后身侧。
萧遥也知道,太后若出了事,她少不得也要遭殃,因此也下意识靠近太后,并小心地注意四周的动静。
走出一段路,见一切正常,护卫也跟来了,萧遥才略略放了心。
然而走到小河边时,还是出了事。
约莫二十多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围了上来,纷纷叫道:“可是宫里出来的贵人?民妇有冤,求贵人帮忙伸冤!”
太后的护卫如临大敌,马上将太后一行人团团围在中间。
首领喝道:“尔等何人,竟敢惊扰太后娘娘圣驾!”
那些蓬头垢面的妇人后退了几步,纷纷跪下,领头一人声嘶力竭地喊道:“太后娘娘请为民妇们主持公道!我等乃邻近几个村子的百姓,多年来被庄家凌辱,夫家不敢得罪他们,反来怪责我等不守妇道,动辄打骂,求太后娘娘为我等主持公道。”
萧遥听了这话,心中腾的一下升起了一团火,马上看向太后。
太后皱起眉头,目光淡漠地扫过那些蓬头垢面的妇人,问道:“尔等要哀家如何主持公道?”
居首那妇人一边磕头一边道:“求太后娘娘准许民妇与夫家和离,准许民妇自立女户。”
太后冷喝道:“荒谬,尔等二十多人,若个个和离,岂不是乱了套了?再者,出嫁从夫,既夫家没有休你们,便是他们仁义,面对如此仁义,尔等却想和离,以不仁以对仁义,着实不该。”
萧遥听了这话,有些难以相信,这是出自太后之口,出自一个垂帘听政且一直不肯还政的太后之口。
太后自己也想跟男子争夺相同的权利,应当能体谅女子的苦楚才是,此时说这种话,何尝有半分对女子不好处境的体谅?
那些妇人听了,忙磕头,一边磕头一边哭着说诉说夫家如何虐待她们,不将她们当人,如何逼迫她们进山挖草药,挖不到多少不许回家,说她们遭受了多少虐打。
太后听着这些,脸上露出几分动容,终于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命人去将县令和庄家的人叫来。
县令和庄家主人来了之后,马上叫冤枉,然后指责这些妇人不守妇道,又胆大包天,居然敢反夫家,与丈夫争吵,甚至叫嚣着和离,和离不成,又集合起来逃跑闹事,完全不成体统。
县令是个读书人,一口一个圣人说,一口一个不成体统。
萧遥便看见,太后脸上的恻隐慢慢消失了,之后,变成了严厉。
只听太后说道:“如此说来,这些妇人着实不该。身为妇人,却不好好相夫教子,竟集结在一处闹事。”
第1116章
萧遥看出太后脸上的认真和冷然,一颗心也跟着冷了下来。
看来,她原先的想法是行不通的。
太后一直不愿意还政,不是她觉得女子不输男子,而是她自己想要这权力。
不远处的妇人们听到太后这话,似乎全都僵住了,不过也只是一瞬,下一刻,领头那妇人就道:“太后娘娘,私以为,先论是非黑白,再论男女才是,正如太后娘娘一般。”
萧遥听到这话,暗叫不好。
太后这次听到“体统”和“规矩”之后便妥协,显然是不想叫人想到她摄政这件事上,如今这妇人直接喊出来,只怕没有好果子吃。
果然,太后身边马上有太监厉声呵斥她们,并让侍卫将那些人团团围住。
自始至终,脸色平静但是目光中带着怒意的太后始终不发一言。
萧遥飞快地转动脑筋,希望想到法子救这些妇人一命。
县令和庄家老二看到这里,知道太后认同他们,松了口气,庄家老二又说道:“邻近只得几个小镇,妇人本来不多,可竟集结了这许多妇人,定是因为有领头人怂恿,此事该彻查清楚,省得带坏其他妇人。”
县令附和:“正是如此,此乃江南民风鼎盛之地,若多了这种事,传诸于读书人之口,记录于纸上,还不知会造成何等影响啊。”
太后说进太后心里去了,刚才她听完县令一口一个“体统”一口一个“圣人曰”便呵斥那些妇人,也是担心自己帮了那些妇人会造成不良影响,又叫那些读书人口诛笔伐——如今由于她一直不肯还政,许多读书人一直在攻讦于她。
萧遥见太后就要下令,便上前一步,道:“娘娘,民女观这些女子,足有二十之数,若重刑处罚,导致承受不住身体垮了,只怕许多家庭便少了妻子母亲。若娘娘教化一番,仍令她们回去相夫教子,岂不是一段佳话?”
太后一直不肯还政,没少被读书人口诛笔伐,对此是又愤怒又厌倦又无奈,此时想到教化眼前的愚妇便能获得读书人赞扬,或者说,最少不会被口诛笔伐,便意动了,点头道:“既如此,福乐去安排一下,哀家亲自教化,仍令她们还家。”
萧遥见领头那妇人回过神来还想反驳,忙喝道:“太后娘娘仁慈,又肯亲自教化尔等,尔等还不谢恩?”一边说,一边给那些妇人使眼色。
领头那妇人看了看萧遥,最终还是冲太后磕头,感谢太后不仅不拿她们治罪,还愿意教化她们。
县令和庄老二本就不欲闹大此事,见情况发展成这个样子,心中满意,也不再说什么。
不管这些妇人听不听太后的教化,只要这会儿跑不掉,回头自然好处理的,她们的夫家处理不了,他们处理就是。
福乐将那些妇人带到庄家的别院一角,又命人准备了些吃的。
萧遥见状,见太后歇下了,便借口前去帮忙,悄悄跟领头那妇人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且忍一忍。”别的,却不敢多说了。
妇人听了萧遥这话,露出苦笑之色:“你不懂……”她见有宫女过来了,便住了口。
萧遥跟福乐说了两句,之后继续忙活,见其他人不注意,又跟领头的妇人道,“我会想法子帮你们的,你们且忍耐。”
妇人见了,目光闪了闪,飞快地说出自己村子的名字,便低头吃东西。
所有妇人都吃过东西了,又被带去简单洗漱,这才回来,听太后的教化。
其实太后说的,无非是老一套,什么出嫁从夫,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什么女子该照顾一家老小,未得允许,不得展露自己的才华和锋芒,尤其不能与丈夫相争。
萧遥听得十分不舒服,再联想到太后一直不肯还政,更觉讽刺。
太后显然也觉得有些不妥,于是特地说明,她辅助皇帝管理朝政,是先皇的命令,她一直记着先皇的吩咐,故即使天下人斥责于她,她也不为所动,以此劝眼前的妇人恪守女德。
萧遥瞧见,领头那妇人听到太后的话,忍得额头上青筋不住地跳动,可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只是低垂着眸子,做出一副聆听教化状。
太后说了这么一些话,自觉逻辑自洽了,便摆摆手,责令侍卫去叫庄稼人将这些农妇送回去,为了表示她的善心,她特地让侍卫跟着去。
萧遥知道,太后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她原先幻想的那些,太后是绝不会做的。
太后处理了那些妇人,便说乏了,让萧遥回去,绝口不提带萧遥进宫。
萧遥不知道太后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如今身份悬殊,她也不好做什么,只得回去了。
福乐服侍太后歇下,自己便坐在窗边绣一条抹额。
忽听太后问:“你觉得,萧绣娘如何?”
福乐一愣,斟酌着道:“生得国色天香,又有一手极佳的刺绣技术,为人也机灵,是个好姑娘。”
太后听了,沉默良久,才道:“她不是普通的机灵,且我日间看她,见她眉间刚毅,显见是个有主意的。”萧遥这样的相貌进了宫,再有主意,只怕能将皇宫搅个天翻地覆。
更有甚者,会走她的路。
所以她再不提让萧遥进宫侍候皇帝。
她赌不起。
福乐没理解太后的潜在之意,迟疑片刻道:“她若有主意,便能在深宫之中活下来。”
太后没有再说话。
福乐没有再听到太后的话,心中忐忑,却也不敢多问,只得悬着一颗心低头刺绣。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见太后惊叫一声翻身坐起。
福乐吓了一跳,忙扔下手中的刺绣,掀开蚊帐看向太后:“娘娘,你怎么了?”
太后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目光打量了四周一遍,随后看向福乐:“这里是何处?”
福乐心中更惊,忙道:“这里是庄家别院。娘娘,可是有事?”
太后没说话,只是不住地喘息着。
过了不知多久,她忽然开口:“吩咐下去,明儿回宫。另外,去将福喜叫来。”
福喜来得很快,她一来便坐到太后身旁,一边给太后披衣一边柔声道:“娘娘可是有什么吩咐?”
她就知道,福乐就算一时得脸也改变不了什么,因为太蠢了,没点机灵劲儿。
太后扯住福乐给披上的衣服,低声道:“你不是和庄家人一起,想杀萧绣娘的么?明儿回宫,趁着忙乱时动手。”
福喜脸色大变,忙跪下:“娘娘,奴婢该死。奴婢只知她们要杀萧绣娘,并不知她们是设计让萧绣娘弄坏团扇的,若知道,便是杀了奴婢,奴婢也断然不会做的。收他们的一千两,奴婢不知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