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刘婶子说了会儿话,三人并排挨着,懒懒晒着太阳。
季秋方才送来了婚书,上头方找高僧请好的婚期将近,季长川想在二月初办,那便没几天了,所有该办的都得加紧。
云烟晒了会儿太阳,觉得身上暖和起来,抬抬手起身,打算继续做嫁衣。
她站起身稍稍活动,便看见不远处一女子站在日光下,定定地瞧着她。
模样熟悉,看着骨架高大,人却很瘦,看起来不太精神。
云烟视线落在她脸上,半晌,又滑过。
住这里这么久了未曾见过,看着脸生,应当不住在这里。但莫名给她的熟悉的感觉,让她觉得好像许久之前便见过。
云烟进屋拿了绣棚,出来发现她还在不远处站着,眼眶通红,看着分外可怜。
心底微微的难受升起,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好像也跟着委屈起来,胸口发闷,她问刘婶子:“婶子,可见过那个娘子?”
刘婶子眼神不好,出了小院凑近了瞧,走到茯苓身前,道:“你是何人,站在此处做甚?可是来寻亲的?”
茯苓嗫嚅着唇,道:“……是,是来寻亲的。”
刘婶子本就是热心的人,听说是来寻亲的,看着也是个可怜的女孩儿,将她拉进院子,细细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要寻的是谁,可是住在我们村子的?你只管放心,只要是在这周边住的,十里八乡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人。”
茯苓抬眼,与同样好奇打量的云烟对上视线。
她道:“我叫茯苓,是来寻我家娘子的。”
“寻你家娘子……”刘婶子道:“那可寻到了?”
“看这模样应当是没有,婶子。”小菊给她从屋里端了水,听他们说话,小声道。
“瞧着是个可怜相,你家娘子是……走失了?”
刘婶子问话,只见茯苓盯着身后的云娘瞧个不停,半晌未曾回话。
“欸、欸,这位娘子,你若要寻人,自可跟老身讲。若实在寻不到,你可知这位娘子的夫君是谁?”
刘婶子有意捧着云烟,扬声道:“云娘子的夫君可是朝中高官呢!他一声令下,还有你找不到的人?”
茯苓眼眶通红,瞧着云烟不说话。
娘子为什么不认她,还用这样陌生的眼神瞧着她,难不成,日后就不想再同她一道了么?
“是……”茯苓垂下头,“能寻到人帮忙,自然是好的,还请……娘子,帮帮我。”
刘婶子将她扶着坐下,云烟仍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她,末了转身进屋,一手拿了帕子,一手端着汤走到她身前。
声音轻柔,语气沉缓。
“擦擦脸吧,喝点汤,这是我亲手做的,尽管喝。”
她将汤放在院内桌上,又道:“不知怎的,看见你这般,我心里也难受得紧呢。”
刘婶子自上回无意得知季郎君竟然是朝中官员后,时时刻刻便想着要如何哄云烟开心,好叫自家儿郎也能得上头看中,提携些。这等村民也不知什么高官大族,只知他在朝中任职,便够她鞍前马后,伺候云烟。
云烟并不喜欢这样被人捧着,也不喜欢旁人时刻提着自家郎君是什么什么官。还是更习惯最初相处的模样,她看着刘婶子又想说话,便道:“婶子,你先回去吧,我瞧着这娘子面善,留她吃顿饭。若是还有什么,再来寻你便是。”
刘婶子三步一回头,不情不愿地回了自己家。
她可想在云娘子家待着呢,装潢打扮俱都清清爽爽很是好看,还有小菊伺候着好吃好喝的,从来都没见过的名贵用具,竟然也能被她老婆子用上一用。
她叉着腰,慢悠悠转了回去。
茯苓坐在凳子上,仍是怔怔地看着云烟。
云烟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轻喃道:“……莫不是傻了吧?”
“没有,”她一出声,给云烟吓了一跳,看着她的神色没有半点虚假,茯苓眼眸微动,“就是觉得,娘子同我要寻的人,生得很像。”
“是吗,那真是巧了,”云烟知道她是正常人就行,笑着道:“这些热汤喝下暖暖身子吧,若还没吃饱,我给你下碗面。你要寻亲,心里定是难受的。”
茯苓低低应声,看云烟又想进屋,没有半分在她身上的留恋,忍不住出口道:“娘子!”
云烟回头,看向她。
“娘子当真不记得我了吗?”茯苓鼻头酸涩,这是怎么回事呢,是娘子刻意装的样子,还是……她真的将她忘了?
“我是茯苓啊,”她道:“娘子……”
云烟渐渐转过身来,认真打量,眼前人看着确实面熟,像是在何处见过。
她双眼一亮,像是想起来了,茯苓注意着这一变化,期待着她想起自己。
“我记起来了!”云烟道:“在荆州的时候,你是不是还来寻过我家郎君,帮你寻人?当时我家郎君边说,你丢了亲人很是可怜……”
她软了声音,道:“还没寻到么?我记得你叫茯苓。”
茯苓手脚冰凉,看着热气腾腾的汤,心头酸涩。
云烟看着她这模样,心里也很不是滋味,道:“别太伤心了,人各有命,自有命数在的,或许你要寻的人还好好的,等着你去找到她呢。”
茯苓垂头喝汤,她还不能理解为何娘子忘掉了一切,看起来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又听到她口中一口一个的郎君。
什么郎君,季大人么?
她记得那次,原来那个时候,季大人就找到娘子,并且她当时,就在院内?
茯苓眼泪啪嗒啪嗒掉落,落在汤里。云烟看着不忍心,去了厨房给她下面。
小菊过来,给她递上新的帕子,道:“……茯苓,你是不是认识我家娘子?”
茯苓看着这个比她小了很多的女孩,便知道也是苦出身,被买来做事后才稍微好些。她点点头,道:“从前见过,只是不知为何……”
小菊道:“听季春大哥……也就是郎君身边的侍从说,娘子从山崖滚落,撞到了脑袋……从那之后,记忆就有些不清楚了,不记得从前的事。我见你对娘子有些熟悉,特来叮嘱你,莫要太激起娘子怀疑。大夫说了,娘子脑中有瘀血,若是强行刺激,只怕不好。”
茯苓看着小菊又闭上嘴,知道她就不是多言的性格,能提醒她这些已是足够,忍不住鼻酸。
不记得从前的事……
她看着云烟从厨房出来,又端了碗汤过来。
这会里面下了点细细的面条,汤面闻着就香,云烟道:“好好吃些吧,看你瘦的。”
不知为何,明明是萍水相逢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但云烟并不觉得她是坏人,反而还很想要亲近,想要力所能及地帮助她。
云烟将面给她,自己坐在一旁,继续做自己的针线。
茯苓缓缓垂头,细细吃着汤面。
云烟沐浴在日光下,金黄色的暖阳覆盖在她玉白的肌肤上,可以看到额角的小小痕迹,延伸到乌黑的发顶。
她一针一线穿着,火红的布料,显然实在缝制她的嫁衣。面目安宁平和,不像当初在宫中,虽锦衣华服,却面目惨淡,盯着针尖,想要将它扎进自己的身体。
如今她只是,像千千万万寻常女子一样,用针线给自己的嫁衣增添光彩,而不是用其自伤。
茯苓闭了闭眼,将眸中的泪水逼了回去。这面一吃便知道娘子的味觉还没好,尝着有些太咸,但她还是万分珍惜地一口接着一口,像是从未吃过饭一样往嘴里塞,看得云烟心里愈发难受。
“……慢些吃,还有的,若不够我便再去下些。”
云烟注意到她的动作,犹豫着,最后还是道:“你叫茯苓对吧,我叫云烟,你可以唤我云娘。我家就住在这里,你若日后……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来找我便是。”
说完,她又觉得自己的保证有点太大,若是真有什么难处,她只怕也帮不上,到时候还是得给六郎找麻烦,又补充道:“帮不上什么大忙,但你若还想吃汤面,尽管来,这些我还是可以做的。”
自己方夸下的海口被自己收回,云烟脸上稍稍泛红,看着分外可人。
茯苓沉默地点点头,“谢谢云娘子,云娘……何时成婚?”
“我与我夫君成婚很久啦,”提到这个,云烟脸红扑扑的,“只是他自己非要给我补一个婚仪,就在二月初。”
她想了想,“我们没有什么亲友,你若不介意,来喝个喜酒可好?”
云烟想一出是一出,进了屋子,找了张之前没用的红纸,将请帖认认真真写了出去。
写到“茯苓”二字的时候,她心头微动,头脑中好像有什么微微松动,没来得及多想,便折好,将其送了出去。
她眼睛笑着,看着当真与从前不同了。
茯苓心中苦涩,收下请帖,说了多谢便离开,几乎是落荒而逃。
云烟有些茫然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转头就将此事忘了个干净,她还得绣自己的嫁衣呢。
小菊沉默地端来绣棚,陪着她继续绣盖头。
茯苓翻来覆去,不得安眠。
娘子和季大人……她完全不敢想。
季大人不是陛下的心腹么,她几乎是与娘子同时认识的季大人,每每相处,她都陪在娘子身边,从前并未看出季大人对娘子有什么不同。
她辗转反侧,不明白中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唯一能够肯定的是,娘子失去了记忆后,将季大人当作自己的夫君……还要在几日后补办婚仪。
而向来被她看做依靠的季大人,竟然将娘子私藏。
茯苓觉得事情有些荒谬。
——太过荒谬。
且不说娘子是一国皇后,虽然假死,但她的名字,可写在皇家玉碟之上。明昭皇后的封号,也将流传于世。
只看娘子是朋友之妻,季大人和陛下这样多年的情谊,怎能,他怎么能——
茯苓死死抓着婚帖,心中五味杂陈。
娘子瞧着,是平和的,开心的。
但她爱季大人吗?
茯苓不是陛下的人,她心中唯一的主子,只有娘子一个。
她若是爱季大人,便是帮他们瞒着,也没有什么不好。
可她又深深知道,娘子心中,陛下的存在是有多么深。不然也不会几次欲死,给自己寻求一个解脱。
只有心中深爱,才会觉得痛苦。
若不爱,在宫中享尽荣华富贵,有什么不好?
茯苓心中好像有两只手,在不停纠缠揉捏,甚至想要将她的心脏狠狠撕开。
她坐起身,披上了衣服。
独坐至天明。
第二日,她偷偷去看了娘子,站在远处张望,看着她做针线,做饭食,托着腮在院中懒懒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