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星火此言一出,顿时让几人开始了新一轮思考。
很显然,这是对官吏考成目标更进一步的细化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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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姜星火给他们布置的思考题,而这边的密室里,同样也陷入了思考。
“台谏系统,如何善用发挥畅所欲言的优势?”
这个听起来平平无奇的问题,却让朱高炽一时有些坐不住了。
问题很简单,可回答起来,却不那么容易。
朱高炽暗自思忖,台谏系统可以善用优势对哪些问题给予关注?
思考了半晌,朱高炽方才略有所得。
而仅仅是顺着姜星火的思路略有所得,便已经让朱高炽觉得眼界大开了,之前从未想过的问题,变得通透了起来。
就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听姜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矣!”
心服口服地感叹了一句后,朱高炽这才吁了一口气,在椅子上安心地坐了下来。
“大皇子殿下对自己太苛责了。”看到朱高炽尽心竭力的样子,道衍忽然对他说道。
朱高炽一怔,诚恳地扭头言道:“父皇将重任赋予我,我又如何敢对自己稍加放松呢?父皇曾经告诉过我,欲做大事先成己身,我没有父皇那般戡平战乱的能力所学所会的,不过是郭布政使和您教给我处理政务的办法,而台谏本就是这其中的一部分。”
“可姜先生乍一问,我却发现,自己平时思考的太少,这个问题根本就是想都没想过一念至此,便觉得如果这点事情都做不好,我不仅对不起父皇,也对不起您和远在北京的郭、郭尚书。”
听朱高炽提到如今仍然远在北京主持筹建北京城事宜的北京行部尚书(永乐时期特殊官职)郭资,道衍不觉间也有些怀念。
靖难时期,郭资与顾成,一文一武,都是协助朱高炽和道衍镇守北平,统筹燕军文武事宜的关键人物。
如今道衍南下,前些天倒是见了前来述职的老将军顾成一面,而郭资却是小半年都没见了。
当然话说回来,朱高炽这种心态,道衍也能理解。
毕竟朱棣这种当爹的,你要说他冷漠无情不心疼儿子也完全是胡扯,但对于自己的三个儿子,朱棣也确实是秉持着“好用就往死里用”的原则,前面吊个储君之位的胡萝卜就让大儿子给他拼命处理政务,二儿子给他拼命冲锋陷阵。
对于朱高炽来说,当朱棣需要他的时候,朱棣便会将他视作继承皇位的最佳人选,但是这种情况又会让朱高炽担心自己做错了什么,导致父皇不满意,故而有些患得患失。
说白了,被朱棣这个当爹的pua太久,导致朱高炽自己都有点敏感不自信了。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大皇子殿下不必妄自菲薄。”道衍道,“其实您的性格,比任何人都适合处理政务。”
安慰了朱高炽后,道衍回到正题问道。
“那大皇子觉得按照姜圣这套考成法,以及八字秘诀,应该让台谏系统善用畅所欲言的优势来关注哪些问题呢?”
对于这个思考题,朱高炽刚才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朱高炽从容言道:“审录囚犯、考察各级官吏、体察各地民情、审讯有问题的官吏和平民、倾听民怨、审查衙门卷宗、荐举或罢黜地方官员我认为这都是台谏系统可以善用优势来关注的问题。”
“说来惭愧,若无姜师启发,恐怕这些发散性的问题,在下也永远不会主动去想。”半晌没说话的夏原吉也开口补充道,“除了大皇子殿下所说外,台谏系统还有很多可以善用优势的地方,譬如视察祭祀坛场、巡视仓库、勉励各级学校的生员。”
“细细思之,还有很多。”道衍亦是说道。
夏原吉本觉得自己补充的很全面了,却未曾想到道衍还有说法。
“还有很多?”
“不错。”道衍微微颔首道,“按照姜圣的思路,其实还可以更发散开来,各地的巡查御史,难道不能去检查圩岸坝堰陂塘情况吗?难道不能考察荒地开垦、巡视站驿和桥梁道路吗?”
“另外,核对地方的升斗秤尺是否标准,是否有缺斤短两;视察有司是否非法用刑,淹禁罪囚;纠察乡间土豪凶徒害人、聚众博耍闹事.如此种种,难道不是姜圣所说的‘善用台谏系统畅所欲言的优势’吗?”
道衍所言,皆是根据姜星火所提思路进行的发散拓展思考,偏偏鞭辟入里、细致入微。
这不禁让朱高炽和夏原吉感叹,明明都是听姜星火讲课,可领悟程度与思考深度,却完全无法与道衍相比。
道衍这么一说,也不仅让朱高炽和夏原吉收起了心中不多的骄傲,更是对姜星火精妙的道理,深感叹服。
都是一个老师教的,当堂就能显现出差距,难道还不是因为自己等人不够用心学习姜先生的学问的缘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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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朱棣三人群策群力,也大约琢磨出了差不多的答案。
虽然不及道衍思考的全面,但好歹也是顺着姜星火提点的思路,给了个有模有样的回答。
听完三人关于如何善用台谏系统优势的拓展思路,姜星火也是颇为认为地点了点头。
直接给答案的意义是很小的,而让他们自己说出来,意义却很大。
这便是启发、引导学生自主思考的能力了。
只要能把第一个‘用’字诀想明白,那么后面的延伸扩展,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紧接着,姜星火给他们讲了剩下的“停、成、御”,也就是所谓的如何停缓劣势,如何成就机遇,如何抵御危险。
都是跟第一个‘用’字诀类似的拓展,朱棣三人很快便理解了。
而越是理解姜星火的理论,朱棣等人便越是佩服。
“称量天下,信手拈来。”
朱棣看向姜星火的眼神中潜藏着一抹狂热,心中暗道:“朕本以为《道德经》所言‘治大国若烹小鲜’不过是妄语,可今日入诏狱亲眼所见,方知姜先生真有这般传说中的能耐.姜先生,就是大明的天选国师!”
姜星火自然不知道朱棣心中所思所想。
随着考成法这把‘刀’,以及八字秘诀这本‘刀谱’教授完毕。
讲《国家管理学》第一部分的这节课,之前埋设的种种伏笔脉络显然都已经揭示完毕,姜星火的神情,也显出了几分倦意。
不过,考成法这把斩向官僚阶层的‘刀’,在出炉前还差姜星火这个‘铸刀师’喷上最后一口‘酒’,方能助其成为无坚不摧的宝刃。
而这口‘酒’,也就是倒数第二节课的灵魂所在。
姜星火温声开口:“考成法既出,庸者裁汰之法亦当立。”
毕竟,绩效考核加末尾淘汰,才是后世大厂促进员工内卷的倚天剑和屠龙刀啊!
官老爷、吏大爷们,别说了,卷起来吧。
第228章 庸者裁汰之法【求月票!】
“姜先生,您说的庸者裁汰之法,可是范仲淹庆历新政所用的‘明黜陟、择长官’之法?”朱棣微微凝眸问道。
姜星火长身负手,淡淡说道:“范仲淹庆历新政所用的‘明黜陟、择长官’之法,不过是针对宋朝磨勘制度的小修小补罢了,何如与我这庸者裁汰之法相提并论?”
姜星火此言,若是旁人听了,少不得讥诮之语。
你一介狱中囚徒,凭什么敢跟范希文相公相提并论?又凭什么敢说范希文相公的庆历新政之法,不如你随口提出的办法?
但朱棣这位大明帝国最高权力拥有者,听了以后,却偏偏不自觉地点了点头,俨然便是信以为真了。
非止是朱棣如此,便是在场的其他几位大明帝国高层决策者听了,也是这般理所当然的态度。
这便是姜星火在不经意间积累的威望和信誉所致了。
绩效削藩、摊役入亩、大明国债、化肥、民族国家、央税地税、税卒卫、地缘政治、万有引力、日心说、考成法.光是朱棣在一瞬间能想到的东西,就已经极为骇人了。
毕竟,姜星火这几个月讲的这些东西,随便拿出几件,对于大明帝国这个依靠历史惯性踽踽前行的老大封建国家来说,都是可以止住颓势的改变,而且是立竿见影的那种。
更何况,姜星火还是讲了这么多!
这还仅仅是朱棣想到的,还有很多他暂时记不起来的呢。
姜星火所言的政策,任意一件都可被称为“弼政良策”,放到哪朝哪代,提出并推行下去,他本人都可以成为一代名相。
所以,此时姜星火难得言语间少了几分谦逊,多了几分自信,却无人说他什么,反而觉得这本就是理所应当之事。
姜星火清晰的话语,飘进了几人的耳朵。
“范仲淹庆历新政所用的‘明黜陟、择长官’之法,指的是严明官吏升降、慎重选择地方长官。其背景是因为宋朝官员升迁采用磨勘制度,只讲资历年限,不问政绩,导致官吏因循苟且,无所作为。”
“故此,针对当时分布在宋朝州县两级官员‘不称职者十居八九’的状况,范仲淹认为官员的升迁要严格依照政绩,加强对官吏的考察,奖励能员罢免不才,并主张由各级长官保荐下属,有人保举在三年任期届满即与磨勘升迁,否则便要等到满五年之后,方行磨勘。”
姜星火轻笑一声:“根子上,还是磨勘那一套,小修小补罢了,魄力远不如王安石变法。”
话语虽然说得不太客气,可即便是朱高煦这种不太懂宋朝历史细节的莽夫,也大概听明白了。
范仲淹主持的庆历新政,‘明黜陟、择长官’之法,说白了还是根据互相保举那一套,部分打破了全靠排资论辈的磨勘之法。
可是,从根本上来讲,也仅仅是对磨勘之法的改良罢了,跟姜星火口中的庸者裁汰之法,似乎还有很大区别。
“敢问姜先生的庸者裁汰之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跟庆历新政的‘明黜陟、择长官’之法有什么区别呢?”朱高煦好奇问道。
姜星火的话语掷地有声。
“庸者裁汰之法,便是根据‘优劣危机、用停成御’给各部门各职位量身定制出来的考成法目标,来进行官吏考成。”
“核心便是,能者上,庸者下!”
“考成排名最靠后的,如果在‘缓冲期’依旧不能适应衙门职位的任务,那么就要毫不留情地踢出官吏队伍!”
姜星火此言一出,朱棣等人不由地面色凝重了起来。
显然,姜星火对官僚阶层开刀的态度和决心,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大。
手段,也更加酷烈。
朱棣心头暗道:“不过朕倒是很欣赏姜先生这种做法实在是太对朕的胃口了。”
能者上,庸者下,对于朱棣来说,简直就是再美妙不过的六个字了。
朕,不养闲人!
一想到在靖难四年里狂喷自己的官僚阶层,就要被考成法加庸者裁汰之法折磨的欲生欲死,朱棣的嘴角,就忍不住露出了一抹笑意。
“燕校尉,你笑什么?”
“哦?哈哈哈哈,没什么!没什么!”
姜星火摇了摇头,话锋一转:“当然了,庸者裁汰之法,也非是伱们表面听起来那么简单粗暴,其中却是有很多门道的。”
“嗯?”
朱棣微微一怔,他只觉得此法对自己胃口,具体如何执行,倒是还没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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