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续的明日非武装自由贸易区即便是建立起来,恐怕见效也会比预期要慢的很多,这是恨不得只争朝夕的事情,姜星火哪有这么多时间来拖?
所以王景正是拿捏住了这个关键的小事,设了这个一箭双鵰的局。
如果姜星火插手,让卓敬通过职权来强行通过,那么卓敬很容易被拿到把柄被攻击,王景可能会上位成为礼部尚书;如果姜星火不插手,那么永乐朝明日的第一次非正式贸易就算是泡汤了,后续姜星火搞非武装自由贸易区,可谓是千难万难。
至于能不能不让卓敬出面,让宋礼来办这件事?
不行,第一是宋礼是右侍郎,职位比王景这个左侍郎低,资历人脉也都差的厉害,而且不分管这摊事,在客观上没能力办;第二是宋礼也不见得愿意趟这浑水,宋礼虽然在江南之行跟姜星火建立了不错的友谊,但他站队变法派的最初目的就是为了升官,不可能冒着丢官的风险来办这件事。
王景这种资历侍郎,在庙堂中沉浮多年,想来如今也是猜度到了永乐帝的心意,认为永乐帝打算敲打一下姜星火,让姜星火摆正自己的位置,不该碰的东西不要碰,所以才自己主动当了这把锤子,顺便出一口自己憋了好一阵子的气。
李景隆说道:“装死简单,可后果恐怕很难接受.要不要反击?反击的话怎么反击?”
李景隆也无法确定,如果永乐帝确实也有这里面的意思,那么永乐帝是否会在最后时刻抬一手,直接放日本商人进行贸易,可事实上永乐帝不这么做也有他的道理,整个事件的结果将会很糟糕。
见姜星火没说话,李景隆饮了口茶又道: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我们反击了,并且成功了,会不会带来更严重的后果?”
姜星火听懂了李景隆的意思,他的意思就是说,如果王景做的这件事真的有永乐帝的默许在里面,那么自己解决的越漂亮,反而越会让永乐帝心里不舒服,觉得自己可以越过他独立解决类似问题。
但从利益的角度来看,什么都不做,装不知道,吃个瘪其实这件事也就过去了,没准最后时刻永乐帝还会抬一手,毕竟永乐帝从根本利益上讲,还是支持变法进行下去的,变法这才刚开个头,没有改弦更张的道理。
事实上虽然这里面有些勾心斗角,但姜星火觉得,如果永乐帝默许了,那么本质上还是永乐帝作为皇权的化身,在被触及到了兵权这个敏感话题后的某种反击。
姜星火无命令调动飞鹰卫当然是出于好心,为了避免永乐帝被暴昭的热气球烧成火人,但庙堂上的事情不是这么算的,一码归一码,永乐帝感激姜星火,要奖赏他阻止暴昭阴谋立下的功劳,可同时也会对姜星火触碰军权这件事感到不满毕竟,人心是不可测的,这次是好心,下次是好心,下下次呢?
所以永乐帝就算真的藉由王景来敲打自己,姜星火也能理解,换位思考自己也会这么做。
但是能理解归能理解,姜星火却并不打算忍气吞声。
凭什么?
透过窗外看着画舫进入莫愁湖,姜星火只是凭栏冷笑。
变法这件事,要么别拖我后腿,要么就一拍两散,我又不是你的附庸,考虑的不是你的利益,我姜星火为的是家国大义而做这些事,只不过恰好这一段双方利益高度重合而已。
所以,要单纯是王景的谋划,他得反击。
要是这里面有永乐帝的算盘,姜星火也必须给他砸了。
这不是受不得气没有格局,而是根本的立场态度问题,既然合作那就要划清楚底线,跟兵权同样的道理,阻碍变法的事情有了第一次就可能有第二次,要是这次不反击,次次都拿变法的事情来卡着姜星火,以图拿捏他,那日子还过不过了?
姜星火问道:“今川君,这些货物都大概有什么类别,估价几何?”
今川了俊微微蹙眉,这他还真不知道,毕竟某种意义上讲,这东西也是商业机密,各个大商人都是藏在船里的,肯定不会轻易告诉别人自己带了什么货,各有多少。
李景隆大概猜度到了姜星火的意思,见姜星火说话了,这便是要反击的意思,可他还是有些心里打鼓,不由地劝说道:“姜郎,要不这样我把这些货物全包了,然后慢慢卖,难以储存的货物应该不多,这样最多回本时间长些,总不会亏本,如此一来事情也解决了,日本商人拿到了钱,王景的陷阱也不需要有人去跳,你看可行吗?”
今川了俊点了点头,他倒是觉得这确实一个好办法,毕竟曹国公家里有钱,把日本商人的货物都买下来囤着,花自己家的钱总不能有人再说什么吧?
至于朝贡贸易的审批?抱歉,这些商人和船只都是帮曹国公运货的,早在日本就签好契书了,我们信曹国公的信誉,所以先带着货物过来等曹国公回府拿钱再当场交易。
“你这么有钱?”
姜星火有些诧异,他可是听说,去年中秋大宴上李景隆一下子就捐了好几万两白银,这在明初可不是一个小数字,而如今一年不到,李景隆的钱袋子就再次鼓起来了吗?
他家干嘛的?印大明宝钞的?
李景隆腼腆地笑了笑:“略有家资。”
“行,知道你有钱,不过不能让你出这个钱。”
姜星火摇了摇头,随后把李景隆和今川了俊两人招了过来,附耳窃窃私语一番。
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可置信。
“还能这么玩?”
“还有这种操作?”
第401章 期货【11万字求月票!】
与此同时,国子监中。
郇旃正在值房中翻阅《春秋》。
“老爷?”外头响起仆人的声音。
“何事?”
“王侍郎有请!”
……
“恩师,您找我来,可是有什么是弟子能为您效劳的?”郇旃恭敬地站立着,他身穿蓝色官袍,看上去没了之前一身绯袍时的跋扈气息。
只见眼前之人白发苍苍、胡须皆白,却依然精神矍铄,正是礼部左侍郎王景。
王景坐于蒲团之上,双手搭在膝盖上。
“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郇旃当然明白王景跟他说《论语·为政第二》里“子夏问孝章”这句话的意思,重点不在后面,而在第一个字。
孔子表面上是说“色”,其实是说内心之感受,色由心而生。
《孟子·尽心上》有言:君子所性,仁义利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
意思就是,内心是什么样,其身体动作和脸色不用听语言就明白,就会跟随着真实的内心而做出来了。
郇旃羞愧难当:“弟子受教了。”
“你呀,被贬官也是好事。”
王景毫不客气地指着郇旃的鼻子说道:“当个少卿,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你看看胡俨从内阁转出,升任国子监祭酒以后是什么样子的?那才叫做稳重!”
听闻此言,本就心虚的郇旃低下头来,默不作声。
“你现在还年轻,切记不可骄狂,若是再不谨慎,不光是连累得家人受苦,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伱!”
说罢,王景长叹一口气,继续闭目养神,似乎招郇旃过来就是为了教训他一顿。
但郇旃知道老师肯定不会仅仅是为了拿他撒气,毕竟上次的占城使团伤人案,自己这个学生算是栽了跟斗了,可作为自己的恩师和靠山,王景的颜面上就好看吗?
自己跟王景有这么多的利益牵扯,又是门下弟子,和王家走动颇深,自己吃亏,难道王景就没点意见和火气吗?总归是要给点反应才是。
郇旃想到自己这段日子里所遭遇的种种,大起大落间难免接受不了落差,心情变得愈加阴郁,恨意更是涌上心头。
但郇旃也只能再次说道:“弟子谨遵恩师教诲。”
见王景已经闭口不言,几个仆人也忙退出屋子,关上房门。
“不必多礼,且坐下听为师说话吧。”
“是!谢过恩师赐座!”郇旃捡过一个蒲团,恭谨回答道。
王景的语气缓和了许多:“你如今这般年纪,这般官位,可谓是朝廷肱股,但是这朝堂之上并非人人都像为师一般对你爱护有加,万不可因为一些小失误便放松警惕,让旁人钻了空子。”
郇旃连声称是,见三番敲打,这位弟子都没有任何不耐之色,王景满意地点了点头,终于进入了正题。
“嗯……为师听闻近日你在国子监中很不顺遂啊,为师这里刚好有一桩差事交予你办,不知你愿意否?”王景缓缓睁开眼睛望向坐在面前的郇旃问道。
虽然是询问的语气,但他相信自己的学生不会拒绝这个机会。
果不其然,听闻此言后,原本垂首的郇旃猛然抬起头来,激动地望向自己的老师,嘴唇微颤。
“敢问老师是何事需要学生去做?若是能够完成,学生定将竭力而为,绝无半分推脱!”
“哈哈哈哈!”王景大笑起来。
他最欣赏自己的学生这一点,凡事认准了的事,哪怕是九头牛拉着也不会放弃,这样的人,无疑是最好用不过的刀。
王景收敛笑容,先给出了赏格,说道:“为师今日与黄尚书谈了谈,他那边正好缺人,为师打算让你去工部做主事,负责虞衡清吏司。”
虞衡清吏司!
郇旃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工部一共四个司,每个司都不简单,而虞衡清吏司掌制造、收发各种官用器物,主管度量衡及铸钱,是个不折不扣的肥差,不说官用器物里面的油水,每年光是铸钱,从手里过的钱就是个海量数字。
从国子监司业这种清水衙门的副手,调到工部虞衡清吏司这种部门的主管官员,其中差别之大不言而喻。
“恩师,这,这是不是……”郇旃虽然心里很清楚,这个差事是老师送给自己的补偿,自己应该接受,可是他仍旧觉得有些梦幻。
而且最重要的是,老师到现在都没有告诉他,究竟是要做什么差事。
官职虽然诱人,可郇旃也得掂量掂量其中的利害。
“你莫非以为为师害你不成?”王景见状板着脸,严肃地看向郇旃。
“弟子不敢。”
“哼!”王景冷哼一声:“你这孩子,平时聪慧伶俐,今日倒犯糊涂了。”
说罢,王景便将日本使团随行商人货物一事,捡了郇旃能听的部分说给他听,然后又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下去。
说罢,王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好努力,为师希望将来你能坐到为师这个位置。”
郇旃虽然面带难色,但一想到姜星火给他带来的仕途至暗时刻,却又咬了咬牙。
王景也晓得这件事确实有些难为人,是要豁出去干的,不过他也没办法,这种事情能信得过的人实在是太少,为了给郇旃吃一颗定心丸,王景意有所指道:“为师送你的《春秋》可读了?”
郇旃此时正在天人交战,被打断后有些魂不守舍地说道:“读了。”
“《春秋》里郑伯克段于鄢的道理,明白吗?”
郇旃只是机械地点头,也不知道是真不懂还是在装傻,王景也不再掩饰,讲起了一段往事。
“洪武十二年,那时候我服丧三年完毕,当时我的荐主,浙江布政使安然推荐我赴京任职,我在翰林院做值日官,随班朝见,后来又当了值夜班的听事官,伺候在太祖高皇帝左右。”
郇旃连忙道:“我知道,老师那时候广闻博记,写成《京城钟鼓楼记》,文辞优美,名动京城,得了太祖高皇帝赏识,又奉命制《朝享乐章》、《藩王朝觐仪》,这些礼部当做规矩的东西,现在还在用。”
“不是这些。”
王景摇了摇头:“洪武十二年九月二十五日,这日子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天也是占城国来进贡。”
一听到占城国使团,郇旃本能地感觉有些不适,但他随即想到了什么,再联想到老师那句“郑伯克段于鄢”,一时不由地悚然了起来。
“那天晚上,有个宦官进宫奏告太祖高皇帝,说丞相胡惟庸等人不报告此事,太祖高皇帝大怒,让中书省的丞相和当班的大臣都进宫解释,胡惟庸和汪广洋叩头谢罪,但暗暗地将罪过归咎于礼部,礼部大臣又归咎于中书省,这都是我亲眼所见.再后来,胡惟庸案爆发,数万官员被牵连,丞相职位被永久废止,并且革了中书省,严格规定嗣君不得再立宰相,臣下敢有奏请说立者,处以重刑。”
王景回忆起那段血雨腥风的往事,却并没有太多兴致,反而有些意兴阑珊,只是淡淡地说道:“宰相和中书省废除后,其事权由六部分理,皇帝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如今才过了多少年?内阁就隐约是个小中书省了,那国师就不是小丞相?都是换个说法罢了,可本质还是相同的,都是对皇权的帮助与威胁。”
王景浑浊的老眼看向郇旃:“你以为,胡惟庸真犯了那么多十恶不赦的大罪?你以为他就是清清白白、无欲则刚,太祖高皇帝就不杀他?错了!大错特错了!这个位置上的人,紧挨着皇权,越是干净没有弱点反而死的越快,沾一身屎说不得还能活下来杀岳飞就全是宰相秦桧的主意?秦桧死的时候可是终年六十六岁,追赠为申王,谥号‘忠献’,明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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