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舫不防被踹了个正着,脚抠地,退出丈余才刹住。
辛珊思鱼叉逼近到他寸内,他急避同时左手弹棋子向黎上的驴车。见之,辛珊思双目一阴,手下攻势更是迫人。从街边斗到路中央,魏舫连连退。转眼两人就离车厢十余丈了。魏舫再退,辛珊思莲步越过,截了他的退路,把他往回打。
一往回,魏舫就拼命了,软剑似游龙一般,卷上攻来的鱼叉。
辛珊思被他一拉,索性松手,当这时,弹出一针。见针,魏舫大愕,要退。辛珊思一掌击向鱼叉柄。被软剑缠住的鱼叉,直穿魏舫心口。魏舫还没倒下,一众黑衣持剑从西杀来。
辛珊思夺了魏舫的软剑,莲步冲入黑衣。当最后一个鬼祟倒下,陆爻转头看向东来的白袍。与黎上对视一眼后,他起步迎去几步,停在一个尚算干净的地方盘坐下。
迟然看着满街的横尸,心也发紧。望了眼正与鬼门死士战着的女子,他运功快走,在进到陆爻三丈内,握紧拂尘。
“我给你算一卦吧。”陆爻冷眼看着迟然,也不管他同不同意,直接丢出三枚铜子。
迟然下意识地看铜子,一眼神变,急退三丈,转身就走:“老朽改日再来取破命尺。”只才走出十余丈,西方打斗声没了,他脚步依旧。
辛珊思提剑回头,见黎大夫点首,心领神会,放慢莲步追杀迟然。迟然果然引她往东跑。只离了街道,她猛然加速,如雷闪一般截下迟然。
迟然拂尘迎软剑,根根银丝打在剑上,发出清脆的当当声。转瞬百余招,辛珊思不恋战,在软剑卷住拂尘时,开口:“你可知陆爻刚那一卦是给谁算的?”
迟然不敢分神,扛过两脚,一力收回拂尘,撤退。辛珊思不依:“你要引我去哪呀?”再次截住他路,把他往回逼,“你知不知道我们一晚上就在等你?对了,纳海的妹妹谣云,找陆爻算过命你知道吗?”
听着纳海、谣云,迟然到底恍了下神。辛珊思一招直逼他心窝,他来不及躲闪,只得退身。当他退到一定速度时,辛珊思故意缓下,在他翻身时,掠过去一记回杀。
迟然定住,背脊线上血渗出,在雪白的袍上显得尤其醒目。铛…一块铁牌自他的袖口滑下。
辛珊思捡起,指抚过铁牌背面的大门,冷然一笑,转身莲步疾走。回到街道,她便看到一群木偶蹦蹦跶跶从西来,已经就快到他们车前。
第58章
小风过, 草木摇摇,几页黄纸飘飘。趴在地上的迟然还在残喘,右手仍紧握佛尘, 他不明白自己这一生到底算什么?
年幼知父母命中无子无女, 他来仅是为给迟兮凑手足。拜师庙坛首座,想与迟兮一较高下。首座乙命却说与他无缘。气怒之下,他转身拜了个道士, 从此潜心修习,誓要将迟兮踩于脚下。可迟兮呢, 由始到死,都只当他是小儿把戏。
刚刚陆爻那一卦,应该是为他起的,三枚皆在死门。
破命尺破命尺…迟然眼中神光崩溃,终究他还是死在了迟兮的东西上迟兮…手里。闻步履声, 无力笑之。千般筹谋,万般算计, 最后还是敌不过一个“命”字。撑高眼皮,看来人。
来人左手提着清贵的竹拐,虽发已花白脸有皱褶,但一双剑眉仍坚 挺。桃目情兮兮,平静又惑人。半寸短须,遮不住他的温文, 反而增多了儒雅。踏过残叶, 顺手拿住小风送来的一页黄纸。
“方大家…”迟然眼皮子下坠:“对不住…”
停足在三尺之地, 方子和拧眉看着迟然咽气, 抬眼西望,捏着黄纸的指松开。黄纸飘然而落, 盖在了拂尘上。
哒…哒,一个穿着桃粉交襟袍子的女子,脚踩木屐,手撑水墨山河伞从南头小路走来。头戴帷帽,四尺帽帘不遮面。柳眉婉婉美目漾漾,纱帘飘渺,一行一止,非仙胜仙。看似缓步,但仅七八息就到了方子和身侧,转面,与他同往西望。
“郎君,阎晴好像比我们以为的还要厉害三分。”
方子和左手腕一转,竹拐拄地。他深吸长叹一声,道:“湘竹林的小鬼,不中用啊!”
“换了个富贵地养,不愁吃喝,日子舒坦了,年复一年,也就废了。”女子浅浅笑之,垂眼看地上的死人,不无轻蔑地悠悠道:“婉君还以为迟然先生多有本事,没想也仅是嘴上精妙。什么调虎离山,豺狼围杀,虎穴取子要挟之…环环紧扣,听得婉君心都怦然,不想虎没离山,他和魏舫就死在虎爪下了。”
“婉婉…”方子和移步。
女子福身:“郎君有何吩咐?”
“让他们撤吧。”方子和南去。
女子跟随:“郎君放心,婉君已经交代过了,阎晴回,先试探一二。她若疲累,就趁机要她命。如她精气头尚足,便速速撤离。今晚不比麻洋县那日,阎晴不会离她孩子太远。倒是埋伏在桂花林的那些…您可有打算?”
方子和敛目:“蒙人的死士有主,我们管不着。就是那些孤魂野鬼可怜得很,给他们个安身之处吧。”
“婉君就知郎君心慈。”
两人走远,没入黑暗,全不晓辛珊思并未如他们所想。木偶见归来的女子短短百息就杀他们七人,立时撤离。
见东瀛人逃,辛珊思回头东望。黎上懂她:“去吧,今晚也差不多了。”
“我不会追太远。”辛珊思与陆老爷子颔了下首,持剑的手腕一转,脚下莲步飞快。
看着人追出大望县飞跃截下数只木偶,陆爻弯唇,仰首望天。天上繁星点点,明亮却淡漠。血腥绕鼻,他慢吐一气。
尺剑一身汗,去车厢拿了两只水囊出来,丢一只给老爷子,拧开囊口,大灌几口,顿时舒爽。缓了口气,走向风叔的车厢,拿了药,开始清理街道。
黎上警惕着四周,留意着身后车厢里的动静。黎久久躺在风笑怀里,睡着了,两只小手还紧紧抓着她娘亲的小袄,小嘴有点干,偶裹动两下。看得风笑心疼死了,轻轻拍着她的背,嘴里哼着柔缓的小调。
喝完水,陆耀祖把水囊扔给侄孙,凝神听风,六七息后,跨步向前,将躺在驴边上的那男子拖到空地,再帮小尺子将死尸堆堆。
半刻后,辛珊思身影出现在西边街道口。见她回来,黎上展颜。
走到近前,辛珊思歪身看了眼还插在魏舫心口上的鱼叉,有些嫌弃,将手中软剑提高,对黎上说:“这个好使。”
“先放着,一会我给你洗洗。”黎上不离辕座,有些抱歉道:“今晚我们八成要露宿街头了。”
“没事。”辛珊思走到黎上身边,望向拖尸的陆爻:“迟然已经死了,你要不要给自己再算一卦?”
陆爻直摇头:“不了。”他现在对自己哪天死,一点不感兴趣。不远处,陆耀祖把满身伤口的二十七尸摞成一堆,移步往魏舫那去,拖了鱼叉,将尸体拽向二十七鬼那。
一块被血浸透的丝帕,自魏舫襟口掉出。辛珊思见了,突然想起一事:“黎大夫,魏舫就是杀阎丰里的人。”
之前听出魏舫声音时,黎上也有点意外,后来想想,发现有些事可能不是他以为的那般。阎丰里杀房铃,是泰顺四年八月。他爹娘借银给人是泰顺三年十一月。阎丰里被杀,是泰顺四年十一月底。从泰顺三年十一月到泰顺四年十一月底,足足一年。
一年的时间,加上富裕的银子,可以做很多事,包括集百鬼。
“这是一块女子丝帕。”陆爻俯身,两指捏起血帕子一角,将帕抖开。帕上绣了小院竹篱笆,妇人坐屋檐下织布,双目脉脉地看向劈柴的矮个男子。
“别捏着了,快点丢来。”尺剑正往尸堆上倒药水。
陆爻轻叹,走过去,将帕扔向冒烟的尸堆。
几个尸堆在腐化,街上味道刺鼻。黎上下辕座,拔了驴屁股上的银针。陆耀祖去搬来只水罐,把驴浇醒。
不多会,车子驶向县外。驴耷拉着眼,连连嗤鼻,慢条条地行了半个时辰,才醒过神。辛珊思没上车,走在驴边上。中元夜,路上都显萧条。南去近三十里,他们找着个门户紧闭的茶寮。
停车在树下,尺剑点了灯,端了炉子出来引火。
陆爻拿竹竿,用布围个地儿出来。辛珊思赶紧搬水到围布后清洗,换身衣裳,回到车厢里,从风笑手中抱过闺女。
风笑下车,长舒口气,拉了拉汗湿的襟口,去支锅。黎久久喝上奶,两眼还睁开条缝看了看。辛珊思低头贴贴她,柔声安抚:“今晚又被惊了是不是?没事,爹爹一直守着你呢,还有陆老太爷,陆叔…”
“我不是叔。”陆爻强调:“我是师叔祖。”咋能平白给他降一辈分?
换了衣服的黎上,从围布后出来,连看都没看陆爻一眼,走向驴车。风笑支好锅正要说啥,就听尺剑喊,茶寮后面有井。
“醒了?”黎上进了车厢。
辛珊思亲了亲闺女,笑回:“半醒着。”转手拉暗格,抽出根蜡烛递向黎上。
点上蜡烛,小小的车厢立时亮堂。黎上挨到珊思身边,揽住她,同看小家伙吃奶。黎久久眼闭上又睁开稍稍,小脚脚往起翘。
辛珊思脱了她的小布鞋,抓着小脚丫子揉捏着:“我放在衣上的那块铁牌你看到没?”
“看到了。”黎上从袖里将铁牌掏出:“已经洗干净了。”
“留着吧,下回遇上蒙曜,一道卖给他。”辛珊思感觉姑娘松口,将她抱离一点,拉下衣服。
黎上打开藤篮,把铁牌收进她的钱袋,伸手接过孩子。黎久久立时瘪嘴要哭,不过一躺到熟悉的臂弯,又刹住了,小嘴一抿露笑。
“小精怪!”辛珊思倒了杯水,三两口喝完,又倒了一杯,送到黎大夫嘴边:“你现在还觉得方阔跟你家灭门的干系,只在他写的一本话本?”
“旁的暂时不好说,但…”黎上喝了一大口水,两腮饱鼓,沉凝了三四息吞咽下:“魏舫少在江湖走动,又没有什么营生,可他的日子似乎过得很不错。”
“何止不错呀?”辛珊思轻嗤一笑:“我用过方盛励的薄云剑,就柔韧,魏舫的这把不输多少。薄云剑什么价?魏舫的这把还很新,明显是近年间刚锤的。”
“薄云剑是方盛励外家的传家之宝,据说锻造之法已经失传。”至于什么价…黎上轻眨了下眼:“魏舫的这把,若是自己找名家锻造,那价绝非他和方阔能支付得起的。”
“还有那些鬼祟…”辛珊思凝眉:“吃喝在哪,不用银子养吗?”
黎上握住珊思的手:“不急,我们该做什么做什么。魏舫死在我们手,方阔六根未净,他若真是奸,那迟早会压抑不住,再次出手。”
“是不用急,但也不能一点不防备。”辛珊思仰首,将杯里的一点水喝完:“本来我对茶庄的构想,就有供话本给客人阅览。现在,我觉得可以提前准备起来。”看上黎上,“你说呢?”
黎上笑开:“我帮你收集。”
“好。”把茶杯和壶放回暗格,辛珊思将车厢前门打开,透透气。见尺剑提了水回来,她下车:“你给久久换身衣服,我先去把我们两人换下的衣服洗了。”
“那两身衣服放那,我来洗。”
“我不能洗吗?”辛珊思回头。
能洗,但他不想她累了一晚上,还去洗衣服。黎上将闺女放进窝篮:“衣服上可能沾染了毒,你不懂怎么处理。”
“行吧,你去洗那两身,我来伺候闺女。”
大半夜的,都累了一天了,几人也没煮啥好的,熬了一锅粥,摊了几锅鸡蛋饼,将就着吃点。吃完,收拾一下,便抓紧歇息了。才歇了个半时辰,就有人提着灯往茶寮这来。见着驴和车,那人吓一大跳。
躺在长板车上的陆耀祖,拗起身:“别怕别怕,我们借贵地歇个脚。”
“活…活人啊?”粗布老汉还不太敢靠近。
陆耀祖转头望向东,天快亮了,心情不错,笑着回:“活生生的。”中元总算是过去了,死小子也还活着。他对得起大哥大嫂了。
“活人就好。”老汉揉了揉心口,扯下挂在腰上的钥匙,离着点车走,去开门:“你们是从南来从北来的?”
“从北边。”陆耀祖也不睡了,盘腿坐。
“从北边来?”老汉开锁的手一顿,但很快又自然了。打开锁,推开门,他将灯挂起:“那你们怎没歇在大望县?”有牛有驴,车子也笨实,不像是手头拮据的人家。
陆耀祖一拍腿:“还说呢?”做出一副心有余悸的样,“我们下官道去大望县了,那县里连个人都没有,阴呼呼的。一街的冥钱,有人家门前还挂大红灯笼。我们转了一圈,浑身不对劲儿,就赶紧离开,上路继续跑。”
“跑得对。”老汉拿着个瓢冲出来:“今年这中元不知咋的,尽闹怪事儿。不止你们,昨个我大外甥差点就被鬼带走了,幸亏他那口老骡子灵性,把人拉我家去。孩子娘急赶去请了黄阿婆,叫了足足一个时辰才把人叫醒。”
骡子?陆耀祖心头一动:“你外甥皮子黑?”
“您怎么知道?”
“他昨天丢了张纸,我们跟后喊喊,没人应。”
“就是了。”老汉激动:“他昨夜醒来,还问他咋在我们家?不等咱回他,他跳下铺到处找,说人大夫给他开的药方没了。五更天就要回去,我不等天亮哪敢让他走?刚离家时,我还叮嘱两儿子,压住他,等日头高了再放人。”
“他药方子,我们捡了。”
“你们捡了?”老汉惊喜:“那可得谢谢你们。我听我大外甥说,那方子是他在小二亮家铺子遇上的大夫给的。人大夫说看他对屋里头好,不想他膝下空虚,开了方子连银钱都没要。我大姐到死,就念着两口子没娃子。”
陆耀祖笑着指指边上驴车:“一会等他们醒来,我让他们拿给你。”
“那可真是太感激了。你们先歇,我把锅洗了烧水,给你们切面吃。我揉了几十年面了,不是夸口,就大望县杨大面馆里的面都不及我家劲道。”老汉高高兴兴回屋,嘴里念叨:“良程这回有惊无险,肯定是他娘地下有灵。”
睡在车厢里的辛珊思,嘴角扬起,指腹轻抚着久久的小肚兜。那黑皮大哥没事,她心里要好受许多。
黎上也早醒了,小心地将他姑娘抱起,自个身子躺平,把睡得呼哧呼哧的小人儿放心口上。辛珊思往父女两那凑了凑,见黎大夫臂膀伸来,立马枕上去。
“那骡车大哥还说他家闺女肯定比我闺女俊…”黎上对这话是耿耿于怀,压着声道:“就他那张皮…他闺女不随他,他两口子就该谢天谢地谢菩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