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没事,两车夫休整了一个时辰用了顿饭,便准备离开。他们打算去绝煞楼走一趟。也是巧了,二人从许家出来拐个弯,就撞见了黎上赶着驴车经过。
坐在“黎上”驴车里的辛珊思,沉思着。她怀中的黎久久嗯嗯啊啊地伸着小爪子,要去够车厢前门。
都出来了,辛珊思自然不会空手而归,像过往逛集逛街一样,称糕点买糖…还领着“黎大夫”去了一趟贤语书肆。
而黎大夫本尊这时已经到了幽州城。幽州庾家,同其他十家不一样,他们到现在仍维持着清贫贵重的表象。当家人庾勤年逾五旬,还常常出摊。
城北孝旺街槐花巷子口,庾勤在磨着把菜刀。这把菜刀,他已经磨了快一年了,还没赊出去。货郎挑着担从巷子口过,喊了声:“老先生还没收摊?”
庾勤头也不抬一下,回道:“就收了。”
“天不早了。”货郎走远。
“是不早了。”庾勤拨了点水,洗了刀刃,拽布将菜刀擦了擦,准备收起。只屁股才离小板凳,他就见一双黑靴来停在摊前,也不看人直接道:“我收刀你来,说明你与这把刀无缘。”
“我不是来赊刀的,也用不着你赊刀。”
将刀收入盒中,庾勤抬眼,瞧清来人面目,心中惊悚:“你…”年轻时候的戚宁恕。
黎上抬手摸向自己的脸,轻语道:“我是来收账的。”取出一丸药放到刀盒上,看向庾勤,“庾祈年还活着吗?”见人不答,他接着问,“庾康文没了,你们就没找找?”
“你…你是…”庾勤声都没了:“黎上。”
黎上浅笑:“是我。”手点点刀盒,“所以,吃了吧。”
沉寂几息,庾勤到底是颤着手伸向那丸药,捏起缓缓放入嘴中,用力吞咽下,落寞道:“这一天,还是来了。”
黎上帮着收摊子:“武当的凤玉真人是戚家的人?”
庾勤杵着不动,两眼盯着他:“凤玉是个可怜人,他不欠戚家也不知道戚家。”
“但他欠你家。”黎上拾起地上的磨刀石:“欠你家跟欠戚家有何区别?”
话还真说到点上了,庾勤扯唇一笑,他叔祖对凤玉是有大恩。只这恩的得来,靠的却是戚赟提供的余二行踪。这些年,随着凤玉的名盛,庾家在江湖武林里也有头有脸了。
收拾好摊子,黎上问:“黎家的账,庾家认吗?”
人都找上门了,还能容他不认?庾勤僵硬地点下头:“认。”
“那就走吧,你家里人都在等你。”
黎上一行是静悄悄地来悄默默地走,相较之,崇州那方就不一样了。这天夜里,达鲁花赤玛嘞亲自带人将许家给围了。人全部下狱,许家被抄的是干干净净。没等天亮,此事就轰动了崇州一带。
“就说不能得罪官家,瞧瞧…瞧瞧许家咋样了?”
“许家就该,之前说二两银子一亩买盛冉山那的荒地,结果官家要量地了,他们不买了。这不是耍着人玩吗?蒙人容他们戏弄?”
“确实,但抄家下狱就有点过了。”
“过什么?你还指望蒙人跟咱讲理。”
“别说咱,咱可没那么大的胆去招惹官家。”
“玛嘞是厉害,半夜把许家给弄了。”
玛嘞也不想半夜起来办事,可诚南王的人就站他床头,他就算长了一肚胆也不敢还躺着。不过诚南王手面挺宽,抓人抄家都没用官衙的人,只让他这达鲁花赤随意带几个手下露露脸,就给了他两千两银。
拿着两千两银,玛嘞可不管外头说什么。
辛珊思坐在家里,蒙曜着人给她送来了六千四百两金票。
“许家的?”
“是。”做汉人打扮的巴德回道:“昨日有人去了许家,人离开后,许伟海兄弟乔装出门,往城南的一处小院取了东西,之后还找了牙行。我们以为他一家应该是想跑了。”
既是许家的,那辛珊思就大大方方地收了:“你们早盯上许家了?”
“不止许家,黎大夫没找上门的几家,都有人盯着。”巴德说:“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厉害!辛珊思算是看出来了,蒙曜很缺钱。
“虹山他们回西佛隆寺了?”
“明日启程。”
辛珊思抿抿唇,又问道:“弘江城那,你们王爷有帮我通声气吗?”
“王爷知道了事,就立马派人去弘江城了。”达泰的死状,巴德见过了,现在整个密宗都晓得这位是真的会活撕人。
辛珊思点点首:“替我谢谢你们王爷。”
躺在炕上睡觉的黎久久翻了个身,巴德瞄了一眼,抬手置于胸前:“您这还有别的吩咐吗?”
“没有。”
“那巴德就不打搅了。”巴德退后两步转身出屋,目不斜视地在几人注视下走向院门。风笑送两步,出了院子听到车轱辘声下意识地转头看去,见两辆驴车两辆牛车往这来。跑在最前的那辆驴车,是个斯文的中年人在赶。中年人的眉眼…跟久久有点像。
“就那家。”带路的男娃一蹦一跳地跑着:“风大夫,您家来亲戚了。”
屋里,辛珊思闻声心不由一动,起身疾步往外。风笑跟巴德说了一声,便小跑着迎上去:“是亲家舅爷吗?”
赶车的中年,乃洪淑绢的二哥洪稼昇,他没见过风笑,不知这该怎么称呼?拉缰绳,先停车下辕座。
辛珊思走出院子,就听一声叫。
“姗娘。”
看到那跳下驴车的小妇人,辛珊思激动眼里都晃泪光:“满绣。”
“对了对了,没找错门。”洪稼昇笑起,盯着跑来的小女子,比照着记忆中的妹妹。珊思长得好似更像他大哥。
除了打扮,满绣与未嫁时一般样,冲来就与辛珊思抱了个满怀。跟在后的洪华勤搀扶着李阿婆,李阿婆看着抱在一起的小姐俩,抬手抹了把眼泪。
陆爻、陆耀祖都出来了。巴德不在这碍眼,上马离开。洪家男女老少十八口全下车了。洪南枫老两口比起去年消瘦了一大圈。辛珊思流泪,放开满绣,上去抱住外婆,哽声道:“来了就好,都来了就好。”
洪老太满含泪,拥着外孙女轻拍着:“见到你好好的,我这心就放下了。”这一年,家里过得太难了,好在人都平平安安。一旁的洪南枫,一头发白了七八,嚯抖着手掏出方巾拭了拭眼。
抱过外婆,辛珊思拉住外祖的手:“让你们跟着受累了。”
“这话从哪说起?”洪南枫看着外孙女:“就算是辛家那小丫头有意为难,那也不怪你。是我同意你娘嫁给辛良友的,也是我点头同意你娘和离的。你娘不嫁给辛良友,辛家那小丫头跟我们也沾不上边。”
“快,都别在路上站着了。”风笑欢喜又忐忑。主上跟阎小娘子虽有了孩子,可还没成亲呢。他一定一定得把场面撑起来。
“真是人丁兴旺。”陆耀祖望着洪家的青年人,羡慕不已。陆爻没见过这阵仗,有些无措:“晚上吃什么?我去逮几只鸡杀。”
“等会,看久久她娘怎么安排。”陆耀祖道:“你先去收拾铺盖,咱们今晚跟风笑一屋。”
辛珊思基本能分清大舅、二舅…但几个表哥表弟站一块让她喊人,就真的是为难她了。看到李阿婆,她格外惊喜,正要过去,身后传来一奶气十足的啊声。顿时,洪家所有目光都朝向一方。
薛冰寕抱着黎久久跨出院门。黎久久才醒,看到这老多人一脸懵,一滴晶莹的口水自嘴角慢慢往下流。风笑留意着洪老先生的面色,心怦怦的。
辛珊思脚跟一转,快走向院门口,抱过孩子,贴上她的小肉脸,得意地向外家介绍:“这是我生的,叫黎九瑶,五个月余了。她爹是个大夫,叫黎上。”
第106章
黎久久眨了眨水灵灵的眼, 见大家都看她,小嘴一点一点咧开。她这一笑,可是夺了洪老太的整颗心。洪南枫面上的严正也绷不住了, 风笑见机再请:“外面冷, 咱们进屋坐。”
“都进屋都进屋。”辛珊思上前去拉外婆。洪老太却掏了巾子出来,给她怀里的小丫丫擦擦口水:“这是要扎牙了?”
“么啊…”黎久久歪头还想躲,被她娘一下摁住。
满绣是全没想到姗娘竟比她早有娃子, 看着这奶呼呼的小肉团,她心痒得不行, 两手拍拍:“给姨抱抱。”
“怎么是姨了?”李阿婆笑说:“是舅娘。”
辛珊思转头瞅向扶着李阿婆的青年,这应该是她大表哥洪华勤。洪华勤气质温和,见表妹看来,扬唇颔首。这个小表妹,他有十四年没见了。
“都进屋都进屋。”辛珊思现在是一肚好奇, 满绣是嫁给了她大表哥?这亲怎么说的?满绣娘那后来是怎么弄的?他们出弘江城的时候有没有人为难…
黎久久为为难难地朝着向她张开的两手歪了点点。满绣欢喜,立马将小家伙抱来, 贴着她的颊连亲两口。看得李阿婆直皱眉,忙喊:“冬里别那样亲孩子,她皮子细嫩,容易生冻疮。”
“走走走,别在这站着了。”辛珊思牵住外婆,轻轻推了下外祖, 又去拉李阿婆:“咱们进屋说话。”
“车不能停路上。”洪南枫让二儿赶驴继续往前。陆耀祖立马出声:“随我来, 车走后门进, 刚好到牛棚那里。”
“成, 您老怎么称呼?”洪稼昇牵驴快走几步,跟上老人家。珊思的事, 家中听说了些,但具体如何,他们不甚清楚。
“老夫姓陆,光宗耀祖取后两字。”陆耀祖脚下慢了稍稍,与阎晴她舅并肩行:“之前跟老夫站一块的那个长得有点好看的年轻人,叫陆爻,是黎上的师叔,老夫侄孙。”
“接下来的几日,我一家要叨扰您了。”洪稼昇心里在想怎么就珊思一人带着孩子出来迎外家?黎上呢,他不在家?
“可别这样说。”陆耀祖笑言:“论亲疏,你们比我爷俩正经多了。”让阎晴她舅回头瞅瞅,“黎上家久久跟你们搁一块,那是一家人,长相都似,尤其是一双长眉。”
洪稼昇笑了:“久久随娘,珊思长得像她大舅。”手指指由他大嫂和华立搀扶着的大哥,“前阵子遭了点罪,后又染了伤寒,人清瘦了不少,皮子松垮了。”
“来这里就对了。”陆耀祖安慰:“风大夫医术好,黎上比风大夫还要胜一筹。不管啥病,看到他俩都怕。”
洪稼昇牵驴跟着陆老拐道,见四周没旁人了,状似无意地问:“黎上去城里了?”
“没。”陆耀祖声小:“出远门了,要过段日子才能回来。这事暂不能对外说。”
“懂懂。”洪稼昇连点头。
车往后门去,辛珊思领着人进院子,正巧撞见陆爻挪铺盖。
洪老太笑眼扫过一圈,道:“院子真不小。”原本,他们没打算一家老少都来。十好几口,一大趟,除了自己家里,到哪能住得开?可接人的那个蒙人说,珊思这两个院子,绝对够住。她和老头子想了又想,最后决定还是听珊思的,一家子都来,挤就挤点,图个安心。
“后院更大。”辛珊思带他们往正房。薛冰寕快手快脚搬板凳送去堂屋,风笑取了茶叶出来泡。
辛珊思将外祖、外婆和李阿婆请到炕榻坐,又去扶一把大舅:“一会我让风大夫给您瞧瞧。”
就等这个,大舅母叶明丽安置好丈夫,拉住外甥女的手:“要麻烦你了。”
洪稼维瘦得就剩皮和骨了,眼也没以前清明,含着泪盯着珊思。他小妹就留下这么滴血脉。
“哪里麻烦了?”辛珊思反手握住大舅母:“您也坐。这是…”看向大舅另一侧的少年。少年抬手行礼:“表姐,我是华立。”
“快自己找地方坐。”辛珊思又去认认二舅母、三舅母、小舅母。陆爻端了茶进屋:“天够冷的,大伙喝茶暖暖身子。”
“这是陆爻。”辛珊思介绍:“黎大夫的小师叔,他在相术上是这个…”竖起大拇指。
陆爻难得谦虚一回:“可不敢当,我还要继续学习,精益求精。”读书人都喜欢不断进取。为了师侄的美满,他一定好好表现。
“赶明给我算一卦。”这位长得是真体面,刚在门外她都以为他就是黎上。二舅母黄鹂笑看向抱着孩子与华勤站一块的满绣,道:“我扒大两眼在找我家儿媳妇呢,也不知道她在哪?”
“行。”陆爻也风趣,大气地讲:“我保准挑好话跟您说。”
哄堂大笑。黎久久瞅瞅这个望望那个,也跟着乐呵。洪华勤见祖父祖母一次两次地朝着望,心领神会,在妻子的腰上轻轻拍了拍。满绣扭头,他朝着主位使了个眼色。
李阿婆看着那幕,搁心里骂自家孙女不懂事。洪家两三代了,男娃子成串,女娃一二。房房盼闺女,结果生的全儿子。
满绣赶紧把久久送去给祖母。洪老太笑眯了眼,伸手接过:“哎呀,曾外婆抱抱。”这孩子养得好,压手,皮子皙白皙白,身上也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