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入宫的时候曾经受到过黄锦的照顾,拜过他为干爹。
但是黄锦是宫里的首席大太监,认过的干儿子不计其数,他对冯保的态度并没有任何亲热的。
不过冯保也是擅长察言观色的,他看出了黄锦眼神中的距离,也知道现在人多眼杂,也没有继续和黄锦亲近。
等到上皇含饴弄孙结束了,冯保将太子送回去。
入夜之后,冯保再次找到了黄锦。
此时黄锦刚刚伺候上皇睡下,冯保看着黄锦动情的说道:
“干爹,您瘦了!”
黄锦看着冯保说道:“好啊,好啊,当日送你去裕王府的时候你舍不得,现在终于熬出头了。”
“干爹能不能善终,现在就要托付你了。”
说完,黄锦直接跪下,对着冯保磕了一个头。
而冯保也手足无措的跪下,两人就这样对着跪着,过了好一会儿冯保连忙将黄锦搀扶起来。
上一次西狩之后,黄锦的膝盖就得了风湿,冯保将他扶到床上,帮着他揉着膝盖。
黄锦说道:“你能忍住回宫这么久才认我,干爹很欣慰,我在宫里的日子不多了。”
冯保惊讶的问道:“干爹何出此言啊?”
黄锦没有直接回答冯保的问题,而是说道:“那日入御书房的时候,我和你讲了宫里的规矩,讲了做人的道理,今日我再给你讲最后一课。”
“怎么做太监。”
冯保连忙肃然。
冯保之所以现在来找黄锦,除了是为了旧情之外,最重要的还是他的职业生涯出现了瓶颈。
别说太监生涯没有瓶颈,同样是做太监伺候人,黄锦能够在嘉靖身边四十几年恩宠不断,除了他是嘉靖潜邸旧人之外,和他高超的手段是分不开的。
冯保是骤然而贵,在宫里并没有根基,而隆庆帝对他的态度也不是最亲厚的,唯一能够上位的原因是,如今后宫中的太监,能用的大太监就冯保这么一个。
冯保也感受到了危机,所以才冒险来见黄锦。
黄锦说道:
“你也是在御书房读过书的,本朝的太监,权势是远比不上汉唐的,就算是出过几个权阉,最后都没有善终的。”
冯保立刻点头。
黄锦说道:“本朝的太监,就是天子家奴,权皆是来自于天子,若是天子厌弃,则权势顷刻就失去了。”
“但是这宫里总是需要太监的。”
黄锦说道:“历朝历代的太监,就是本朝的最难当。”
“若是无能了,在内统领不了司礼监,在外弹压不住外臣,皇帝就会换了你。”
“若是太有能力了,又会遭到外廷的忌惮,被文官们骂成是权阉,想尽办法弹劾你。”
“宫内又有无数想要踩着你出头的,时时刻刻准备取而代之的。”
冯保连连点头,这就是他所在的困境。
黄锦说道:“而我们手里,又有什么呢?”
冯保试探性的问道:“司礼监?东厂?”
黄锦摇头说道:“司礼监?司礼监里没有盟友,只有想把你取而代之的人。至于东厂,你不会真的觉得提督东厂就可以为所欲为吧?东厂还能不经过皇帝许可去抓大臣的?”
冯保连忙摇头,东厂是皇帝爪牙,就算是提督东厂的大太监,也不可能随意动用东厂的力量。
黄锦又说道:“汉唐的权阉有兵权,能领兵的,如汉之十常侍,唐之程元振、鱼朝恩,那才是真的有权。”
“我朝对内阁辅臣都只给位不给名,对我们太监更是防范极严,说白了,你我手上是没有权的。”
冯保想了想,似乎确实如此。
司礼监的增补,都是皇帝决定的。
冯保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也无法决定秉笔太监的去留,而且以老朱家的制衡术,往往会在司礼监塞进一个和掌印不对付的秉笔。
就像是黄锦这么得宠的,司礼监也有陈洪和李芳跟他争权。
东厂锦衣卫也是如此,廷仗大臣,抓捕朝臣,那都是要有皇帝命令的,东厂锦衣卫再大的胆子,也不敢随意搜捕大臣。
“咱们就是狗,替着陛下看着羊群,可是陛下又怕我们这些恶犬伤了羊,把我们的牙齿都拔了。”
冯保更是觉得黄锦这番比喻精妙。
他现在的遭遇就是和黄锦说的一样,自己这条没牙齿的狗,快要控制不住羊群了。
黄锦说道:
“你有没有想过,陛下为什么要我们这些狗?”
冯保愣了一下,连忙摇头。
黄锦说道:“时间。”
“牧羊本来是羊倌的工作,但是天天牧羊太累了,找一条狗来牧羊,羊倌才能偷懒。”
“上皇要修道,所以才需要我们这些老狗,今上,今上要在后宫玩乐,所以才需要你们这些狗。”
冯保连忙点头。
隆庆登基之后,就开始沉溺于后宫。
之前京师搜罗宫女,隆庆已经宠幸过好几个宫女了,还提拔了好几个宫女为妃。
为了这件事,高拱也没少劝谏他,但是皇帝依然我信我素。
“狗就是狗,别想着做主人真正的掌权,记着我给你说的,咱们是没权的。”
冯保连忙问道:“若是无权,如何让手下人听话呢?”
黄锦说道:“这就是最重要的部分了。”
“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
冯保愣了一下,他虽然读过一些书,但是文化水平不高,没听懂黄锦这句话的意思。
黄锦说道:“揉和陶土做成器皿,有了器具中空的地方,才有器皿的作用。”
“咱们就是器皿中空的地方,手中无权,空空荡荡。”
“但是器皿的外壳就是皇帝的权力,我们就是要用上外壳,让器皿能发挥作用。”
冯保还是不理解。
黄锦说道:“这一步的关键,就是这个有和无,虚和实。”
“你没有权,但是要让下面的人相信你有权,这样你才能做成事。”
“这宫中的事情,其实都是陛下定的,但是你要让下面的人相信,这是你定的。”
“咱们就是器皿的中空,陛下就是器皿的外壳,而宫内宫外这些人,就是爬进器皿中的蝼蚁。”
“蝼蚁爬进了器皿中,光线都被阻挡,天地一片黑暗,他们不知道这是器皿外壳的造成的,还是你这个中空造成的。”
“你只要借好了势,让他们认为你这个空才是天昏地暗的原因,那内廷外廷都会惧怕而敬重你。”
冯保又要跪下来,还是干爹有智慧啊!
“你能处理好内廷和外廷的事情,陛下才能省心省事,陛下也不会揭穿你这个空,反而会配合你演这个空。”
“比如明明是陛下要责罚某个太监,陛下认可你会授意你去做,你当众责罚了那个太监,宫内就会恐惧你。可只有你才知道,其实陛下不授意,你根本不敢动那个太监。”
“又比如陛下厌恶某个言官,你去廷仗打死这个言官,外臣就会忌惮你,实际上这廷仗是比陛下让打的,打死言官也是陛下授意的。”
“有了这些,你在内廷就算是站稳第一步了。”
如此高深的智慧,竟然还只是第一步?
冯保连忙问道:“干爹,后面怎么走呢?”
黄锦说道:“有了实,后面你要做的,就是记住空。”
“记住空?”
“我们还是空的,记得吗?”
“权唯主上,我们手上是没权的,无论内廷多么畏惧你,外廷多么忌惮你,其实你还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有的权阉到了这一步,就逐步迷失了,错误的将器皿的外壳当做是自己的权力,全忘记了自己还是空的。”
“陛下喜欢一个太监,你内心是厌恶这个人的,处处和他作对,等你抓到过错要惩罚这个人的时候,陛下不允,你怎么办?”
“你已经和这个太监斗的你死我活了,可你无法处置他,那别人就会看出你的空,原来你没有权力在手啊。”
“又比如你要让外廷做事,你想要做成这样,但是陛下想要做成那样,你好不容易弹压外廷做成了,但是陛下不满意了,那外廷就知道,原来你是空的,你决定不了任何事情。”
“记住空,不要被器皿外壳蒙蔽了自己。”
冯保连忙问道:“要怎么才能永远做这个空呢?”
黄锦说道:“很简单,你必须要和陛下一致。”
“说到底,就是揣测圣意四个字。”
“喜陛下之所喜,恶陛下之所恶,用陛下之所用,弃陛下之所弃。”
“陛下的意志,就是你的意志,那别人就不知道你到底是空还是实了,内廷外廷会模糊认识,将你说的话都当做是陛下的意思。”
“由此,就是虚实一体,无中生有了。”
冯保这下是真的心悦诚服了,黄锦这一套说法,总算是解答了冯保心中的疑问。
冯保对着黄锦再次下跪。
黄锦这一次没有演戏,而是说道:
“你真的做到这一点,那你就不是你了。”
“宫里人苦啊。”
说完这些,黄锦看向宫外。
冯保也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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