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说的‘小争’和‘中争’,我们用的主要还是温和的手段,最多就是罢运和集会这样的手段。”
“那时候我们所争的,就是造成更大的声势,争取更多的同道,发出自己的诉求。”
“但实际上,无论是小争还是中争,还是将希望寄托在对方身上。”
“山东漕工罢运能成功,还是因为漕工的人数并不多,而他们暂时也没办法全部替换,更重要的是提高漕工的待遇,花费的其实也不多。”
“可几乎是在同时,山东的几家官办工坊也发生了同样的罢工,但是山东官府就强硬的镇压了,将领头的雇工全部开除了。”
刚刚被颜钧说的热血沸腾的雇工们,纷纷被泼了一盆冷水。
祥子心想着,如果是他们绿包车的车夫们罢运,恐怕就是这么一个结果。
那些出租绿包车的车主们根本不在乎手下的车夫们,反正你不租车有的是人来租车。
如果这些车夫组织起来罢运,大不了再换上一批人来做车夫好了。
祥子听得认真,等待颜钧说出最后的“大争”。
颜钧说道:
“大争,就是要坚决斗争了。”
“这就不是喊喊口号了,就要组织起来,让别人看到整个团体的力量了。”
这下子就连祥子也明白了颜钧的意思,所谓大争,就是诉诸于武力斗争了。
这就不是普通的斗争了,而是要彻底用破坏来争取利益了。
而这种事情,就不适合在公开场合讲学了,颜钧只是简单的讲了一下大争的概念,就跳过了这个话题。
等到了颜钧这次讲学结束,佟安就让祥子拉车离开了南城,但自己前往在后场找上了颜钧。
颜钧这一次讲学可以说是获得了巨大的名气,整个后场都被围着水泄不通。
颜钧在几名陪伴他北上的山东漕工护送下挤出了人群。
佟安依然锲而不舍,继续跟着颜钧,一直等到快要出城了,佟安这才送上了拜帖。
颜钧拿到了佟安的拜帖,这才停下了步伐,他停下脚步,将佟安喊到身边。
两人就在城门边上的路桥边上坐下,颜钧拿着佟安的拜帖问道。
“可是当日带头上书左顺门的佟子元?”
佟安连忙拱手说道:“正是学生,拜见颜先生。”
颜钧却说道:“你不是我的弟子,不必称呼先生了,称呼我为颜老就可以了。”
颜钧已经是六十多岁了,他是追随泰州王艮的人物,无论在年龄上还是辈分上,都是佟安的长辈了。
一声颜老,也不算是倚老卖老。
佟安从衣服里掏出上一次给王世贞看的文章,递给颜钧说道:
“颜老,这是小生写的文章,请您指正!”
佟安将文章递上去,交给颜钧看。
颜钧看文章看的很快,他坐在路边上怡然自若的看完了佟安的文章,这才说道:
“子元你这篇文章确实不错,你说明廷的问题是由于明廷上层内部更迭,导致缺乏长期稳定的统治,而导致的中下层官员懒政和暴政,这个观点是没问题的。”
“这就是东汉中晚期官员对于东汉外戚宦官政治,导致的政坛剧烈动荡的衰落原因是一样的。”
果然是大儒啊!
颜钧一下子就指出了东汉中晚期和如今明廷问题的相似性,这也是佟安在阅读史书之后,对如今明廷问题的总结。
但是颜钧很快说道:“但这也不是什么新的观点,而且我要反问一句,就算是明廷能够按照佟子元所说的那样,有一个至公至圣的统治者出现,能够革除如今明廷的一切弊端吗?”
佟安愣住了。
颜钧继续说道:“换句话说,就算是明太祖重生,汉武帝再世,能够收拾如今明廷这个烂摊子吗?”
佟安思考了片刻,也承认颜钧说的有道理。
张居正已经是目前明廷能够选择的最好的执政者了。
即使是强硬的如同高拱张居正,面对明廷这个烂摊子也束手无措,也要做出各种妥协,想要完全解决明廷的问题,仅仅靠一个强大的中书朝廷,也只是佟安这个年轻读书人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
颜钧看到佟安思考,于是说道:
“就像是我说的那样,要争,就要看到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
“更基础的则是要看到谁是谁。”
“谁是谁?”
佟安迷惑了。
颜钧说道:“明廷之上,为什么会有争斗呢?”
“你可以说,朝堂上有太监,有外戚,朝廷大臣和外戚和太监争斗,但是大臣之间的争斗,有时候要比和太监外戚的争斗更多,这又是为什么呢?”
佟安愣住了,他从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颜钧说道:“因为文臣在你看来是一个整体,可是文臣所代表的群体并不完全一样。”
“反对张居正新政的大臣,大部分都是拥有大量土地的乡村地主,他们本来可以靠着土地收入成为豪强,通过田税盘剥百姓,可是现在乡村土地失去了价值,最能够赚钱的是城里的工坊,那他们自然会对张居正不满。”
“李成梁和张居正在山东之战的时候有矛盾,但是两人现在是紧密的盟友。”
“李成梁所代表的新军团体,需要张居正代表的朝廷提供物资,组织生产,需要张居正帮着他来遮风挡雨,所以私人仇恨可以放下来。”
“而因为新军崛起,而在朝廷中地位边缘化的旧军,则普遍敌视张居正,甚至九边这种没有进行过军改的军队,如今也成为朝廷武将中最反对新政的团体。”
“明廷的问题不是一个强有力的中书就能压下来的,不解决深层的矛盾,压下来的问题也总有爆炸的一天。”
“你认为,这样的明廷要怎么才能救?”
颜钧再次看向佟安说道:“天下没有大同盛世,就算是东南也是如此。”
“这浑浊世道,要如何来救?”
第468章 唯有一争
看着佟安年轻的脸庞,颜钧说道:“浑浊世道,如何来救,唯有一争。”
佟安喃喃说道:“唯有一争?”
颜钧点头说道:“只有争,才能有好的结果,若是不争,问题就会永远积累下去,越积越多,就永远无法解决问题。”
颜钧拍了拍佟安的肩膀说道:
“你的想法很好,但是方法还是太稚嫩了,明廷这些问题不是换谁执政就能解决的。”
佟安站起来对着颜钧一拜说道:“多谢颜老指点。”
颜钧看佟安说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来京师?”
佟安愣了一下,看着颜钧。
颜钧又问道:“换个问题,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不南下东南?”
佟安也疑惑的看着颜钧。
从学术上来说,颜钧的学术更贴近东南大都督苏泽的那一套主权在民的理论,而且苏泽虽然不承认自己是泰州王门弟子,但是他的东南政权内,有不少人都是和泰州王学有关的重臣。
比如在东南身居高位的那位司法大臣何心隐,他的学术主张就和泰州学派很相似,有人说他就是出自泰州学派。
颜钧的身份地位,以及他所做的一系列事情,如果他肯南下东南,不谈得到苏泽的重用,也一定会被礼遇。
可偏偏颜钧一直没有南下,甚至在苏泽吞并了整个南直隶之后,选择北上山东,脱离了东南控制的地区。
佟安也有些疑惑。
颜钧自己说出了答案道:“因为老夫如果留在东南,怕是也会这么争下去,那面子上就不那么好看了。”
佟安有些蛋疼。
佟安自身没有南下,其实也是不那么认可东南那套学说的。
可即使是这样,在如今的国子监中,大部分国子监的学生,都对苏泽的能力和度量是非常推崇的。
毕竟在造反之前,苏泽就是一个天下文宗,学术宗师了。
就连张居正之子张敬修,也曾经在私下文会中表现出对苏泽的推崇。
可这位颜夫子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颜钧冷冷的说道:“难道东南就很好嘛?老夫也不是没有在东南游历过,难不成你认为东南就是桃花源吧?”
佟安愣了一下。
颜钧说道:“东南只是比起明廷这个烂摊子要好上一些罢了,可那些日夜不停歇的工坊中,难道也没有雇工的血泪和白骨嘛?”
佟安没有回答颜钧的问题。
颜钧说道:“我离开东南,并不是顾惜自己,而是想要完善我的争学。”
“老夫的学术,就是通过‘争’来达到天下大同这个终极目的,通过研究争和组织争,来改变这个世界。”
颜钧看着佟安说道:
“你可以愿意学习老夫的学术?”
佟安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拜在颜钧面前说道:
“弟子佟安,愿意学习老师的学术。”
颜钧从道路边上站起来说道:“快走吧,再不走官府的捕快就要来了。”
“既入了我门,那荣华富贵就和你没关系了,你可愿意?”
佟安毫不犹豫的说道:“弟子愿意!”
“那就速速离开吧!”
众人立刻从南城离开,果不其然顺天府的捕快很快就冲进了颜钧讲学的仓库,可是只抓到了几个围观的无辜路人。
紧接着,湖广兵败的消息,通过快马送到了京师。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