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霓儿半趴在床头,看着木板床上新添的大红色喜被,所有的憋屈铺天盖地袭来。
梳妆台上的铜镜里,映出一张梨花带雨的脸。
那双晕着朦胧水雾的眸子,不住地滴出水来。
陆卫青,你快些回来,好不好?
你的先生,她不喜欢,她一点也不喜欢!
*
大理寺府衙,陆卫青见到了狗子。
在见狗子之前,他泡了个冰水澡,多吃了几粒药丸,才勉勉强强压下心头的那股子躁意。
岁月能改变一个人的容貌,却很难改掉刻在骨子里的性格。
看见陆卫青的第一眼,狗子冲上来想要攀陆卫青的肩膀,临近了,忍住,大咧咧地笑。
“陆兄,呃,陆大人,好久不见!还记得我不?咱俩小时候一起玩过!”
说话间狗子送上一包晒干了的鹿茸菇,“这是我前段时日在山里摘的,煮汤喝还算新鲜。”
陆卫青收下,与其攀谈一番。
得知狗子的爷爷已经去世,他现在一个人在上京,也没旁的依靠,陆卫青当即为狗子在大理寺安排了一份差事。
两人谈起旧事。狗子是个话痨,没多久两人的关系就拉近了。
狗子:“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惊呆了,心想那小子身手可真好!”
那还是八年前,陆卫青为了帮苏霓儿躲开官差的追查,一个人跳上城墙,在城墙的墙垛子上来回奔跑,把几个守城的官差糊弄得团团转。
狗子就是那个时候对陆卫青生出了仰慕之情。
陆卫青淡笑着,掩下眸底的锋芒。
“可还有苏霓儿的消息?”
狗子:“她不是离开上京了么?怎么,你们这些年没有联系?”
陆卫青抬眸看狗子。
狗子叹一口气,“我也不知道她去哪了,还以为你晓得,想问问看呢。”
苏霓儿是狗子在东巷玩得最好的小伙伴,情同兄妹,就是可惜了,两人前后离开上京后,一别多年,再无消息。
陆卫青眸光微暗,狗子又道,“不过我相信她过得很好,一定平平安安活着。”
陆卫青:“为何?”
狗子:“嘿,你不知道,霓儿走之前特意来找过我,说是有位心地善良的妇人要收养她,带她去外地过好日子呢!”
这番话像是惊雷砸在平静的湖面上。
十五岁、曾经生活在东巷的小乞丐、被妇人收养、去了外地、同一日离开上京......
世间哪有如此巧合的事!
陆卫青的面色瞬间就沉了,就连侯在一旁的清袂神色也变了。
狗子自然不晓得陆卫青是怎么想的,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
“其实,我知道你心头对霓儿妹妹有些偏见。是,她当时的确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但我认识她多年,知道她心不坏,或许她有难言之隐......陆大人?陆大人?”
陆卫青走神了。
他想起缨儿第一次见到他时无端端涌起的恨意、想起她对他既畏惧又防备的举动、想起她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戴着的帷帽、想起她恰好“不记得”东巷时的过往......
他心中的那根刺越积越深,浑身的气息也愈来愈沉。
狗子伸手在陆卫青跟前虚晃,“陆大人?”
狗子还以为陆卫青不想提及苏霓儿,讪讪地笑,指向陆卫青左臂上勾着的血红色玛瑙耳坠。
“嫂子的?”
那耳坠妖艳得厉害,和缨儿耳朵上的是一对。
想来应是和缨儿在酒楼的大树上打闹的时候,无意间落在他身上的。
陆卫青面色沉沉,取下耳坠,回答得敷衍且随意,再以公务繁忙为由,送客了。
陆卫青招来清袂:“我们回京的路上,午时休憩的密林深处,靠近溪水的大树下,把她埋的首饰盒挖出来!”
他望向手中的血红色玛瑙耳坠,仿若要迫不及待地确认什么,寒光茫茫、凉意瘆人。
须臾,又问清袂,“小姐去哪了?”
清袂的心快要沉到湖底了,“......东巷。”
陆卫青冷笑,当即推了府衙的事宜,朝着东巷而去。
*
东巷里,苏霓儿还沉浸在前世的回忆里。
穿着大红色嫁衣的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床畔,看月辉从破了的屋顶洒进来,听呱噪的蝉鸣一遍遍述说着归家人的苦。
她泪眼婆娑,眼巴巴地望着木门的方向,一刻也不敢合眼。
时间悄然逝去,月上西头又渐渐落下。
快要天亮了,她没有喝水、没有用膳。
她不饿,或者感觉不到饿,就这样呆呆地瘫在地上,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许久。
她想,陆卫青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的。
他从未食言,从未!
腿脚跪得麻木了,她换了个姿势,蜷缩成一团,环抱住自己。
天亮了,她的洞i房花烛夜就没了,她奢盼的掀盖头、喝合卺酒也没了,她的夫君......
她情难自已,悲切地哭出声来。
不行,她不能自暴自弃!
除非夫君不要她,否则她绝不退缩,不管何人想要拆散他们!
她打来水,洗了把脸,又坐在梳妆台前,把自己打扮成新娘的样子,深吸一口气,盖上红盖头,乖乖地坐在床榻上。
她要陆卫青第一眼看到她最美好的样子。
她尝试着笑,却发现笑得比哭还难看。
就在这时,木门被打开,陆卫青披着晨辉出现在木门口。
所有的等待和相思在这一刻化作狂涌的泪水。
她一把扯下红盖头,“哇”地一声大哭,冲过去,死死地拥住他。
回忆与现实重叠,她不知道,此刻她拥住的,是从大理寺府衙赶来的陆卫青、是刚刚见过狗子的陆卫青。
她亦不知道,此刻的陆卫青面色阴沉、气势骇人。
第28章
陆卫青在来东巷的路上, 一直在回忆,回忆和苏霓儿的过往。
八年前,他在无回山摘神仙草受伤, 昏迷之际确是苏霓儿领着两个壮汉救了他。
他不知她为何去而复还、也不知她为何突发善心, 但总归别指望她良心发现、更别指望他原谅她, 一切都是拜她所赐!
他在小破屋的木板床上躺了整整三日, 醒来的时候发现浑身的伤竟奇迹般地愈合了, 连大腿外侧最深的两道刮痕也结了咖。
他不相信自个浑身血淋淋的,能好得这样快。
疑惑间, 苏霓儿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进来, 砸在他面前。
“快喝!别死在我这儿, 晦气!”
冬日里寒酸的小破屋显得尤为清冷。
屋子里唯一的小木桌是斜的,桌子上的茶壶缺了口,那盛汤药的褐色瓦碗也破了边沿, 唯有汤药的徐徐热气在冰冷的空气里蔓延。
他想起自个快要痊愈的伤, 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却也没接汤药,而是问她。
“你哪来的钱买药?”
她穷得叮当响,混口饭吃都难, 决计没有银子买药,除非......
他恶狠狠地盯着她:“你把我的玉佩卖了?”
她先是一怔, 然后“噗嗤”笑了,随意拉了根小板凳坐着, 一贯吊儿郎当的语气。
“你怎么这么聪明?”
她说她走遍了整个上京, 只有最西边的一家当铺愿意收, 玉佩碎了嘛,再好的东西也不值价。那个老板是个混不吝的, 一会儿说不收,一会儿说要找工匠师傅修补费事......
陆卫青急急打断她。
“当了?你疯了!”
这块玉是他的命根子,对他有多重要她比谁都清楚,否则也不会一直用玉佩要挟指使他。
她怎么能?怎么可以!
他气得整个腮帮子都在抖,她却笑得没心没肺,完全不在意似的。
“急什么?等你病好了,多赚点钱,几日不赎回来了?”
陆卫青的眸光几番阴晴变化,顾不得伤口被牵扯的疼痛,手紧紧握成拳头。片刻后,他强压下心头的怒火,端起床头的汤药,仰头一饮而尽。
到底是当了,再气也于事无补,得尽快养好身子,赚钱赎回来。
“你当了多少钱?”
“十两银子。”
“你?”陆卫青喉间的汤药险些吐出来。这块玉市值千金,她居然十两银子就当了!简直,简直......他恨恨地剜向她,“无知蠢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