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内侍的声音喊得响亮,可门内好半天仍是没有动静,老内侍一时着了急,于是又用力拍了起来。
“太上主子,太上主子……”
老内侍正拍着,突然觉得手上一空,再抬眼看时,就门自里面打开了。
听得门开的声音,郭小满忙上前两步,又朝门内看了一眼,就见得元朗正站到门口处,他着一身素白的宽袍,比起上次见面,他整个人瘦了一圈,面色苍白着,没有一丝血气,眉眼不再温润脱俗,人也不再似一副疏淡空灵的水墨画儿,而是变成了一副雪景图,寂静、阒然,没有一丝生机的模样。
“太上主子……”郭小满走到了门前,看着元朗这般模样,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你进来吧。”过了好半天,元朗的眼神才聚到了郭小满的身上,而后又低哑着声音说了一句话。
郭小满听得心里一松,忙转身接过阿茉手里抱着的一只包袱,然后跟在元朗的身后进了屋。
屋内陈设极是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案桌,两张椅子。元朗指着案桌旁的椅子,示意郭小满坐了下来。
元朗自己也在对面坐了下来,他的动作缓慢而飘忽,好像随时都要消散了一样。郭小满抬起头,看着他苍白没有气息的模样,心里很是担心他下一个瞬间就会倒下来。
“你别担心,我用了些水,不会立时死在你跟前的。”元朗却是看出了郭小满的心思,他抬头指了指桌上,那里有一只青瓷水壶,一只盏子。
这么说来,他心里还存有一丝生机了?郭小满看着那水壶,心里琢磨着,到底是看到了一丝希望。
“我担心母后会受不了。”元朗轻着声音又补了一句,郭小满听得又是一阵唏嘘。原来他还是存了绝念,只不过顾念着赵太后,因此孤自一人在此苦苦挣扎着。
“不止太后会受不了,圣上他也会受不了,还有,门外那位老人家,他心里也会很难过……”郭小满轻着声音,说罢朝门外看了一眼,就见得那老内侍佝偻着腰站在门槛外,他两鬓花白,眼睛内也是红红的。
元朗也慢慢转看看了一眼门外,看着那老内侍,脸上出现了一抹不忍之色,可再转回来时,面色已是恢复了刚才的木然与寂静。
“我在祖宗跟前发过誓,今生都不与他相见。如今他去了,我去地府与他相聚,便算不得违背誓言了。”过了半晌,元朗又开口了,他低着声音,面上的绝然之色又多了些。
郭小满听得心里暗暗吃惊,原来元朗竟是存了这样的念头,他每日只喝些水,只是想将时日拖得久一些,是想让赵太后慢慢的接受他离去的事实而已。那此时她怎么劝,他怕也听不进去的。
“太上主子,这包袱内,是董将军的遗物,你要看一眼吗?”郭小满只好轻叹一声,然后指了指桌上的包袱道。
元朗听得这话,面色一变,朝那包袱看了一眼,一片死寂的眼内也出现了一丝波动。郭小满见状不再说话,只伸手,将包袱轻轻打开了。
包袱之内,是一套玄色的甲衣,上满沾满了灰尘与血迹。甲衣之上,还有一枚令牌,元朗死死地盯着那甲衣和令牌。脸上也无法再保持平静,他颤抖着双手,将那甲衣和令牌紧紧抓住了,又抱在了自己的胸口处。
“阿慕,阿慕……”元朗低喃着,面色痛楚,热泪,一滴又接着一滴地滴落下来,滴落在自己的手指上,又浸润到怀里抱着的甲衣之上。
“阿慕,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元朗又低语了一句,而后再不发现声音,只静静地流着眼泪。
看着元朗这般痛彻心扉的模样,郭小满心头也是一阵沉重,她想不出该用什么话来安慰他,只能静静地陪坐在这里,看着对面这个流泪不止的男子,眼神内皆是悲怆关切之意。
“阿慕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你可以和我说一说他吗?”过了好半晌,郭小满终于缓着声音开口了。
“你为什么要知道我们之间的事?难道你心里不觉得,我与阿慕这样,是荒唐而不知廉耻的吗?”元朗元朗听得这声音,抬头看了郭小满一眼,语气里带着一丝凉薄来。
“不,我从来都没有这样觉得。情之一事,心之所向而已,没有所谓的对错之分……”郭小满看着元朗轻轻摇了摇头,眼光温软而真诚。
“情之一事,心之所向而已?”元朗重复了一遍,看向郭小满的眸光中,凉意慢慢消融,渐渐变成了一抹信任与感激来。
“也罢,你既愿意听,我便与你说一说吧……”元朗叹息一声,将抱中的甲衣轻轻放在了案上,与郭小满慢慢说起了往事。
原来,元朗一生下来便被立国了太子,作为一国储君,未来的天子,自小就被寄予厚望,当年的赵皇后对他更是亦为严苛。每日里是么置身于经史子集,要么恭读祖宗之法,修习帝王之道。唯一的爱好,也只有偶有闲暇之时,摊开宣纸,在丹青水墨里寻找一丝慰藉。
只到董慕入了东宫,作了他的宿卫,元朗这才知晓,原来这世上,除了读书,还有些那么些精彩纷呈的事物。董慕出身官宦之后,因为其父亲外放数地为官,董慕自小便跟着家人各地辗转。他游历多地,见多识广,他告诉元朗,他见过大漠里的落日,听过深夜的狼吠,感受过黄河水流的万马奔腾之势,也在江南的小桥流水之中徜徉过。他的身上,丝毫没有官宦子弟的纨绔之气,有的,只是一身的坚韧与阳光之息。
元朗就这样深深被董慕吸引了,他喜爱他温暖豪爽的性子,还向往他所经历的一切。渐渐的,他就发觉自己越来越离不开董慕,甚至憧憬着,有朝一日,能逃出这将他禁锢其中的皇城,与董慕一道,看遍他口中所描述的人间风景。
只是好景不长,他与董慕这般形影不离的亲密之状,被人发现了端倪,慢慢就有流言蜚语传了出去。有人密报给了赵皇后,赵皇后听闻之后震惊万分,连忙张罗着给太子选妃之事,可不想元朗对此事万分抗拒,赵皇后正待只得一边施压又一边慢慢劝他回心转意,后来先帝突发疾病,太子仓促之间登基为帝。既是做了皇帝,这选妃之事自是刻不容缓,于是赵太后又将此事又提上了日程。
可不想元朗对此置若惘闻,每日里与董慕两人出入同乘,夜晚更是同榻而眠。赵太后忍无可忍,便亲自选了几名世家女子送入了元朗的殿中,可谁知元朗对此反感不已,此后行径越发荒唐,甚至放言出去,他已立下了不设后宫,不纳妃嫔的誓言。此后的事情,郭小满也都知道了,为避免元朗荒诞之举给皇室蒙羞,以致动摇国本。赵太后当机立断,与几位老臣密议之后,一道懿旨废了元朗的帝位,自昆陵州迎回元瑜登基为帝。
“你说,我这样的人,是不是很荒唐?”元朗说完之后,看着郭小满问道。
郭小满没有立即说话,她将眼光投向了窗外,窗外有一棵香樟树,一只白色的小鸟在枝头盘旋了几圈,然后张开双翅膀飞了出去。
“原来太上主子,根本就没有将皇位放在眼内……”过了半晌,郭小满才收回眼光轻轻叹息了一声。
元朗听得这句,面上的神色变了下,看向郭小满的目光也变得怔怔的。
“所以,是我害了他,所以,是我的任性害死了他,若不是我,他不会去昆陵州,若不是我,他不会背负那么些非议与骂名……”良久之后,元朗才又开口了,说完抬手触到案上的甲衣之上,指尖颤抖,神情自责而痛楚。
“不,不是的,董将军是为国而死的,圣上已追封他做了威烈将军,如今,董家一门也以他为荣。董将军精忠报国,一片赤诚之心,他死得其所,太上主子,你就不要再自责了……”郭小满轻着声音劝道。
“我怎么可能不自责?他受了那么些委屈,我却一睦躲在这南苑苟延残喘,如今他去了,我只想随他而去,去寻他的脚步,告诉他,此生终究是我对不住他……”元瑜嗓音低哑,眉宇间又现决然之色。
郭小满听得心头也是一阵凄楚,她垂下眼睑,将眸光落到案桌之上,然后拿起甲衣之旁的令牌仔细看了看。
“这是一块出宫用的令牌?”郭小满看着令牌问了一句。
“是,这令牌是我当年赐予他的,方便他随时出入所用的。”元朗低声回道。
“我听圣上说了,自昆陵州送回董将军遗物的,是他的军中同僚,他说这块令牌,是董将军临去之时,自胸口衣内掏出来的,当时董将军紧紧攥着令牌,一再恳求,一定要将这令牌交到太上主子的手上。”郭小满一边说着,一边将令牌递到了元朗的手上。
元朗颤抖着手又接过了令牌,眼角的泪水又忍不住慢慢滴落了下来。
“太上主子,你有没有想过,想当年你赐予董将军的物品一定不少,可他为何独独留着这块令牌,还在弥留之际,想要将令牌送还于你?”郭小满突然指着那令牌问了起来。
元朗听得这话,摩挲令牌的手顿了下,面上也出现一抹思索之色。
“太上主子是个聪明人,怎么会想不通这其中的缘由?董将军送还令牌的目的,还不想要要告诉你,他想让你走出这片皇城,去到外面的广阔天地,亲眼去看一看,他曾经和你描述的那般人间风景,去感受他所经历的世间百态吗?”郭小满抬高了声音,一口气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元朗听得愣住了,他紧紧攥着手中的令牌,片刻之后,面上渐渐地露出了一丝恍然来。
“他是想让我走出去,去看人间风景,历世间百态?”元朗低喃着声音问。
“可不是吗?董将军,他是一个如阳光一般温暖的人……”郭小满轻着声音,语气里,满是对那位从未谋面的陌生人的崇敬之息。
郭小满说完这话,见得元朗仍是一脸的思忖之意,她心中了然,他怕是对她的提议有些动心了,那般求死的绝念或许淡了不少。
“太上主子,时候不早了,太子尚小,一时见不到我,怕会哭闹。小满就此告辞了。”郭小满站起了身,对着元朗福身一礼。
元朗见得郭小满要走,也自坐上站起了身,对着郭小满还了一礼。
“瑜弟能有你相伴,他是个有福气的人。”元朗起身之后,看着郭小满,面上露出了一丝笑意来。
“太上主子谬赞了。”
郭小满轻笑着,又一欠身,正待转身离去,可不想一抬眼,就见得元朗脸色一白,紧接着身子摇晃着,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
“太上主子!”郭小满慌得上前,伸出双手扶了他一把。
“没事,我就是有些头晕。”元朗朝她轻轻摆了摆手,然后扶着椅子慢慢坐了下来。
见得郭小满站在身边,一脸的担忧之色,元朗又轻笑了下,然后轻声道: “我没事的,多日不进食有些眩晕而已,你让他们送一些羹汤进来,我喝下去就好了……”
羹汤,对,羹汤!郭小满听得惊喜万分,她转过身,朝着门外大声喊了起来。
“来人啊,快,快送些羹汤进来呈给太上主子!”
门外一众伺候的听得动静,皆都兴奋了起来,那老内侍一连地应道:“羹汤有有有!就在炉子上温着,快,快去端来给太上主子送进去。”
外面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不多时,一个小内侍一路小跑着捧了只汤碗进来。郭小满伸手过去,在那小内侍手中汤碗底部摸了一下,触手温热,感觉不至于烫嘴,于是忙示意小内侍上前伺候着元朗喝下羹汤。
元朗喝了大半碗羹汤,脸色渐渐恢复了一脸血色,郭小满看得露了笑意,一旁侍立的老内侍更是喜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噗通”一声朝郭小满跪了下来。
“老奴谢谢皇后娘娘……”老内侍哽咽着声音不停地磕着头道。
“别磕了,快别磕了,快起来!”郭小满慌忙抬手让他起了身。
“快扶太子主子去寝宫躺着去,一会儿再寻个太医过来,给太上主子看看诊,对了,这几天,再让御膳房做些细软营养的膳食来。”郭小满又轻缓着声音吩咐了一番。
众内侍连声应了下来,上前簇拥着元朗往门外去,郭小满这才放心下来,也迈步出了门。
郭小满才出了南苑的大门,抬头一眼,不由得就轻笑了起来。门外台阶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着一身绛衫袍服,眉眼清俊,笑意温煦,可不正是才下了朝的皇帝?
第105章 大结局(下)  大结局(下)
“小满, 如何?”
元瑜见了郭小满,忙大步朝她走了过来,他语气有些紧张, 脸上的神情也是极为忐忑。
“你猜猜看……”郭小满一时心情大好,居然卖起了关子, 只是说话之时, 她眉眼弯起, 一副笑得嫣然的模样。
“瞧你这笑得这般开心,我看啊,你定是劝得兄长回心转意了。”元静瑜看着郭小满, 面上也一时也露了轻松之意。
“回心转意我倒不是很确定,不过,太上主子适才已是喝了大半碗羹汤,又由宫人扶着去寝宫歇着了。”郭小满朝元瑜眨了下眼睛道。
“你说的都是真的?兄长他愿意进食了?”元瑜听得惊喜过望,看着郭小满激动着声音问。
郭小满点了点头,元瑜立即兴奋得几乎要跳将起来,他搓着手,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之情,于是突然靠近了, 双手伸到郭小满的腋下,竟是将她抱了起来, 然后又一连转了好几个圈。
“小满,你可真是我的福星!”元瑜大笑着喊道。
“哎呀, 你快放我下来!我还有话要和你说!”
郭小满直觉一阵眩晕, 忙笑着在他肩头拍打了起来。元瑜又哈哈笑了几声,这才将她放了下来。
“我……我劝太上主子出宫去,他好似有些心动了……”郭小满看着元瑜, 面上有丝忐忑之色。
“出宫去?”元瑜听得一时愣了神。
“是,我劝太上主子出宫去游历,他心有抑郁,纵使暂时劝他打消了绝念,可难保日后又生变故,他若是能离开宫廷,去到皇城之外,纵情于山川河海之间,去感受世间的百态,说不定能纾解他心中烦闷,从此脱胎换骨也未必没有可能……”郭小满看着元瑜说得一脸的认真。
元瑜听得这话,面上露出一丝思忖之色,过了半晌才开口道:“你说得很有道理,兄长将自己给困住了,他在需苑待得越久,我这心里就越是担忧。只是,他若是要离宫,我担心母后她,她会不会同意?”
“皇帝,你不必担心,就让他去吧。”元瑜的话音才落,身后就传来一阵说话之声。
是赵太后的声音!两人忙转头看去,果然不远处的宫道之上,赵太后正在慢慢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周嬷嬷及几个侍婢。
两人忙迎上前去行了礼,元瑜快步走到赵太后身侧,伸手扶了她,口中又问道:“母后尚在病中,怎么还来了?”
“无妨,我这把老骨头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赵太后摇摇头,又抬手在元瑜的手背轻轻拍了几下。
“刚才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皇后,你说的很有道理。就让他走吧,那怕他走得再远,但只要知道他活得好好,我这心里就是高兴的……”赵太后低缓着声音,看向郭小满的眸光里,露出一丝感激来。
“你们忙去吧,我进去看看他,再告诉他,如今他想去哪儿,想做什么,我都依着他。”顿了片刻,赵太后又对着元瑜与郭小满道。
两人皆都点头应下,躬身又一礼后,目送着赵太后在众人簇拥之下走进了南苑的大门。
元瑜悄悄伸手过去,攥了郭小满的手,面上的笑意也越发温软。郭小满转过头与他对视一眼,面上也是笑意满满。
“我们回去吧,曦儿定是在等着我们呢”元瑜扬着声音道。
郭小满点点头,两人也不坐肩舆,只信步往宸宫方向走回去。
“夫君,待曦儿大一些,你能不能不要对他太严苛了?不要让他成天读书,要让他多玩玩,多带他出宫去看看,见识些民间疾苦,多受些历练才好。”郭小满一边走着一边缓着声音道,适才她听得元朗说了自小之事,心里着实感觉压抑得很。她是真的不希望,她的曦儿也要经历这样的成长过程。
“嗯,这是自然,读那么些死书有什么用?我自小贪玩,书也没正经读过几本,如今这皇帝做的,好像也还过得去吧?”元瑜重重点着头,面上是一副很是赞同的神情。
郭小满听得这话顿时有些忍俊不住,她忍了笑,面上一本正经道:“你这皇帝做是岂止是还过得去?前些日子爷爷进宫来看曦儿,一个劲的和我夸你呢,说圣上如今内敛沉稳,又能知人善任,赏罚分明,颇有些一代明君的风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