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后不过几息,两人便手挽手说起了贴心话。
只余陆尚看看前面看看左面,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直到主位上的郡守大人轻笑一声:“这位陆……秀才,可数清鹿临书院有多少虫蚁了?”
陆尚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可他很快便是身体一僵,不可思议地望过来,对上曲恒那双含笑却挪逾的眸子,终于意识到,当初郡守去书院讲书时,他自以为隐蔽的开小差,实际全被人家看了去,还记了个一清二楚。
“……”陆尚再是厚脸皮,如今也恨不得着条地缝钻进去。
而对面的姜婉宁和小于氏只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许是嫌他们打扰了说话,竟直接挽着手站了起来。
小于氏说:“相公且与陆公子聊着,我带婉宁去后面转转。”
说着,两人绕过长桌,转身欲走。
陆尚浑身一震:“……”救命!别留我一人!
姜婉宁听不见他心头的呐喊,又认定曲叔乃是和善之人,并不担心留他一人面对,从他身边经过时便是多余一个眼神都没留下,反是到门口把两侧作陪的两位小小姐叫上,说说笑笑地离开偏厅。
于是屋里只剩下曲恒和陆尚两人。
一切正如姜婉宁所想的那般,曲恒看陆尚总有看女婿的挑剔,可也清楚若非有他庇护和支持,二小姐说不准要遭遇什么,爱屋及乌的,除了最初的两句调侃外,后面待他也算和善。
陆尚头一回面对姜家故人,一开始确是紧张,但他在一问一答间也稳住了心神,他或许不算多成才,可能在几年间经营起陆氏物流,也算小有成就,至于待妻子更是没话说,总归有什么就说什么,叫人听着也挑不出什么大错。
说到后面,曲恒主动提起此番大旱中府城和塘镇商户的义举来:“早在几月前我就将尔等的善行上奏给了陛下,除去明面上的那些表彰外,另有一特权,我想对你应是有用。”
“敢问是……”陆尚好奇。
曲恒说:“也没什么,就是陛下瞧见这些商户家中多有读书人,按理说他们日后若登朝堂,必是要和家中生意彻底分割开的,包括你把物流队也是,只是陛下觉得,愿意捐出半数家产用于百姓灾患的,绝非那等重利之徒,便特许这些商户家中子弟入朝后仍可插手家中生意,官商同行。”
陆尚惊住了,万万没想到会有这般大的惊喜砸在头上。
曲恒又道:“不过你也别高兴太早,陛下开了这个特例,虽是嘉赏,却也要为这个决定考虑周全,眼下尚未出现朝中官员经商的先例,日后无论是你,还是其余人家中出了这个特例,那都是要接受陛下定期派人监察的,但凡发现官商勾结、以权谋私等现象,必当重罚。”
这些警告并没能浇灭陆尚心中的激动,他起身向曲恒拱手一拜:“多谢大人替我等美言,实不相瞒,我前不久还曾与阿宁说,日后要将重心放在念书一途上,当初决定下的急,尚未考虑过高中后手下生意如何处置,谁成想大人竟是免了我的后顾之忧。”
陆尚并不会天真的以为,这等官员经商的特权是皇帝主动提及的,这里面多半会有曲恒帮忙。
曲恒没有否认,他只是张了张口,旋即失笑:“也别叫大人了,就跟二小姐一般称我曲叔吧。”
“我原是想着,二小姐如今教书授课,教出那么多举人来,说不准哪天就把自家人给送上了朝堂,外地人入京为官本就开端困难,若是连你苦心经营了多年的生意都没了,岂不是更难在京中立足,这阴差阳错的,竟是歪打正着了。”
陆尚又是一拜:“多谢曲叔为我夫妻打算。”
“没什么好谢的,当年我在朝中为官,不慎得罪了人,也是老师为我多番转圜,方为了谋了新出路,外人只以为我外放出京是远离了政治中心,殊不知正是离开了那个地方,方有为百姓谋利的机会,就说在这松溪郡,除了上面派来的钦差,又有谁能压制于我?”
陆尚抬头看他,正好撞见他眼中那发自内心的快意。
日落之前,夫妻俩跟郡守一家告了别。
小于氏把近年收集的好东西敛了一大包,说什么也要给姜婉宁带上,有听说她开了私塾,之前也曾给邻里的孩子们启蒙,更是动了把两个女儿送去的念头。
她的两个女儿年纪都不大,一个七岁,一个十岁,之前启蒙全是曲恒一手操持的,只后来他忙于政务,渐渐懈怠了孩子的功课,眼下有了更适合的人,小于氏自然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姜婉宁爽快答应:“我那私塾还没开课呢,阿婶既是不嫌弃,我当然也没问题,等后面都安排好了,我过来接两位小姐。”
“不用不用,本就是麻烦你,如何还要叫你来回跑,等你那边安排好了,只管差人来跟我讲一声,待到了日子,我自己送她们过去。”小于氏拍了拍她的手,满脸的高兴。
曲恒才知妻子决定,但他深知姜婉宁的本事,自没有多余置喙。
回家路上,姜婉宁面上却渐渐染了寂寥,她的情绪有点低落,被陆尚追问两三遍后,方才说:“我与曲叔和阿婶已经好些年没见过了,既然故人都能再见,那爹娘和兄长他们……”
陆尚心头一紧,实在说不住什么保证的话来,只能暂且宽慰:“詹大哥他们已经去了一年多了,再等等,我们再等等,肯定会有好消息的。”
姜婉宁轻轻点了点头,只当信了他的话。
一眨眼进了腊月,整个松溪郡连下了两场大雪,鹅毛般的雪花铺在地面上,也算是给受了大旱的土地送来甘霖。
朝廷派了农政官,从松溪郡开始依次走过受灾郡县,帮助百姓打理耕田,尽量提高来年收成。
陆尚也是这时才知道,当初曲恒开仓放粮,乃是未经朝廷允许的私自行为,本该被问罪的,只皇帝念他当机立断救了不少百姓,将天灾损失将至最低,不光没有问责,反又赏了东西,还放言各地父母官当向其学习。
鹿临书院的开学日子定在正月初七,无名私塾也不打算年前开课了。
陆尚在家中也没有闲着,一点点规律了作息,拾起了搁置许久的健身操,又将物流队的生意和念书备考合理安排,每日必保证三个时辰的学习时间。
姜婉宁难得偷闲,又见他上进,心情越发舒快起来。
上午陆尚打理生意的时候,她就去陆奶奶院里看看花草,或者是去后面的小花园看看书作作画,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上位数年,许多时政朝事也有了变化,这两年又是科举改制又是天降大灾,恩科内容想来也会受其影响。
姜婉宁要做的,便是提前将这些了解清楚,日后面对学生问询,才好做出解答。
到了下午陆尚埋头苦读时,她一般也不会去打扰,只有被陆尚求教过来了,方才稍稍指点几句,这指点也不同于私塾里的直接解答,更多还是指引陆尚的思路,叫他自己想答案。
一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七,夫妻俩准备了节礼,亲自送去了郡守府。
两人在郡守府上用了午膳才离开,在家门口却是正好撞见了送信的信使。
那信使把信交给姜婉宁,又找陆尚领了赏钱,说了过年的吉祥话,这才继续去下一家送信。
姜婉宁瞧着有些皱巴的信纸,不知怎么的,心口剧烈跳动起来。
陆尚说:“走吧,进去再说。”
可姜婉宁根本走不动路,强烈的预感叫她一定要看过书信内容才行,她没有多说,只是指尖颤抖着,摸了三四次才把信拆开,翻开一看,里面只落了潦草几个字——
不负重托,已携老爷夫人踏上归程。
第70章
姜婉宁丢下信纸就往屋里跑, 在床头翻找半天,转身又跑去了书房,好不容易找出舆图, 转头又把陆尚拽了过来:“夫君帮我看看……你帮我算一算还要多久,我——”
她身体的抖动幅度越来越大, 说到最后,声音里已然带了颤音, 眼角有水光滑过,她却是浑然不觉,只叫陆尚帮忙算着脚程。
詹顺安他们送来的那封信已经是两月前送出的了, 假使那时候他们刚出北地, 回程因有长辈, 肯定不能快马, 而是要改乘马车, 这样一路回来松溪郡, 最少也要走上小半年。
陆尚没有隐瞒, 而是牵着姜婉宁的手,亲手将回程的路指给她看:“阿宁看这里……官路虽会饶些远路,但最是安全, 只岳丈岳母他们身份或有不便, 多半会避开城镇, 这样看来,他们现在应是走到了这附近,之后便是往这条路上走……”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将北地到松溪郡这一路所有可能经行的道路都讲了清楚。
受他稳定的音调影响, 姜婉宁那颗起伏不定的心也渐渐沉淀下来。
到最后,陆尚说:“我们再等三个月, 等开春天暖了,我就安排车马,你我一同北上,去迎一迎詹大哥和爹娘他们。”
姜婉宁错愕地看向他,眼尾挂着的泪珠抖落下去,换来陆尚的小心擦拭,而她只死死咬住下唇,半晌方重重点了头:“嗯!”
年关如约而至,府城的百姓已经从年中的那场大旱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街头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笼,街上路人碰面,无论相识与否,也总愿说上一两句吉祥话。
陆家的祖孙三人也走上了街头,从春联窗花,到大年夜的一应吃食,全是一起挑选着买的,姜婉宁又给陆奶奶买了一对金镯子,配着前年买给她的耳饰,正是相映衬着。
陆奶奶已不像第一次收礼物时那般惶恐,且她这几年卖花也赚了一点钱,虽不像姜婉宁这般动辄几十两,但挑些小礼物送回去也是不难的。
陆尚只做个帮忙提东西的工具人,偶尔两人挑件衣裳,他跟着发表一二看法。
总归这一天几人都在街上,东买买西看看,光是采买的吃食就准备了两箩筐,各式新鲜的小玩意儿也买上一点,不管用不用的到,就是图个欢喜高兴了。
年初一那天,私塾里的学生们结伴来了家里拜年。
今日的郡守府也是宾客满堂,姜婉宁不欲惹人耳目,便只休书一封,又添了两个小长命锁,算是给曲恒夫妻拜了年,又给他家的两个姑娘送了压岁钱。
年头这几天过了,府城的年味也不见减少,姜婉宁每回出去都能碰上陌生人说吉祥话,倒也没什么所求,仍是单纯为了图一个吉祥。
等到过了十五,这场热热闹闹的新年才算落下帷幕。
与之相应的,便是书院和私塾都开了学。
陆尚早早准备好了退学的帖,哪知鹿临书院的退学流程也是繁琐,在正式批下来前,学生还要日日来上课,甚至由于书院不会隐瞒其退学的意向,在课上尤为招人注意,不光夫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便是一些同窗都会暗地里指指点点。
也就是陆尚不是那等在意他人看法的,不然换成心里脆弱的,还不定会遭多大的打击。
尤其是他既已决定离开这里,更不会将时间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他课上多是在自行翻看书本,偶尔才会听夫子讲上两句,到了课间休息时,他又会溜去丁班走走看看。
陆尚打早就知道,丁班招了一批商籍子弟,这批孩子虽未有功名在身,但好歹也是小小年纪启蒙过的,单说念书一途的天赋,就算不是顶尖,那也绝不在差生一列。
如今他趁着退学前总往这边走,便是寻思能不能把这些孩子挖去姜婉宁的私塾。
反正他们在书院也是备受排挤,在书院待了两三年,去年年初的县试都没通过几个,与其白白在这里蹉跎时间,甚至还要忍受他人的恶意,还不如早些寻个出路。
陆尚念他们同是商籍,这才生了两分同情。
他连着往丁班走了两天,终于等来第一个好奇的少年。
要说陆尚在鹿临书院也算名人,无论是他作为唯一一个商籍秀才,还是他频繁逃课的壮举,在丙班和丁班都是广为流传的。
正规出身的学子们鄙夷他不求上进,而与他背景相同的孩子们则是羡慕他天资聪颖,若这般疏懒学业,也能当上秀才老爷。
以至在他朝少年露出善意时,少年毫不意外地上了勾:“你说还有比鹿临书院更好的书院?能保证叫我们考过院试?”
陆尚露出两分神秘莫测的表情,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附耳上前。
等少年靠近了,他才道:“等你下次休假回家,不如去跟你爹娘打听打听,府城是不是有个很神秘的私塾,我观你的资质,要是能进到那家私塾里,最多三、不!最多两年,肯定能考上秀才的!”
有了冯贺的先例在,陆尚这话说的斩钉截铁,不带一点心虚的。
且他早就注意到了在旁边徘徊的两个人,故意抬高了一点声音,又注意着不会扰动其他人,点到为止,并不说得太仔细。
却不知等他离开后,那两个始终徘徊的少年也跑了过来:“辛怀洲!陆师兄跟你说了什么?”
辛怀洲尚有些回不过神,下意识将陆尚的话复述了一遍。
就在他话音刚落,对面一人猛一拍掌:“我知道那间私塾!”他喊完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大了些,忙捂住嘴巴。
张向民把头凑到另外两人跟前,用气音到:“我知道陆师兄说的那间私塾,我有个远方表哥就在那间私塾里上学,听我娘说,我那表哥连考三次院试不过,进私塾学了没两年,却是一次考过了秀才,前年秋闱时差一点就当上举人老爷了!”
“当真有你说的那般厉害?”辛怀洲颇有些不敢置信。
张向民重重点头:“可不是,科举改制后,我爹娘最开始就是想送我去那间私塾念书的,可寻了好久也没寻到门路,后来一打听,才知那私塾已经好久不招学生了,要是能进到那里面念书,我才不会来鹿临书院呢!学不到多少东西,还天天被人一口一个贱籍……”
他们也不过十来岁的孩子,入学前哪个不是家里千娇百宠的小少爷,平日忍着被人排挤也就罢了,如今瞧见了新出路,可不立刻心生向往起来。
“我听说那私塾去年春闱后倒是新招了学生,但那时我都在鹿临书院了,没能赶上好时候。”
辛怀洲有些担心:“那你都说了,那私塾已经好久不招学生,我们还能进去吗?”
“我倒有个主意……”一直没说话的康钊缓缓道,“张兄也说了,那是他家没找着门路,要是咱们丁班这二十来人联合起来,一同寻入学的门道呢?”
辛怀洲和张向民对视一眼,眼底蹦现出亮光。
后面两天,陆尚还是有事没事就往丁班来,碰上好奇的小少年就鼓动几句,等他顺利从鹿临书院退学那天,整个丁班的商籍学生都知道了——
有个无名私塾,能叫他们考上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