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元丞实话实话:“这世上应该没人喜欢苦口的东西。”
“倒是没错。”叶从意想起自己喝药时一脸悲壮的模样,十分认同地点头, “你得苦上个把月了,我给你准备饴糖。”
谢元丞点头:“那便有劳夫人了。”
“不过话说回来, ”叶从意忽然道,“来的时候不是说好了回去我装病吗,我还想着能过把戏瘾呢。”
谢元丞说把药方折起来,说:“舍不得让夫人生病。”
叶从意便笑:“又不是真的。”
谢元丞认真地说:“假的也不行,不吉利。”
他在高墙内长大,从小便听过一个词叫避谶。
宫中对于那些有的没的比较忌讳,年纪大点的嬷嬷们总说不要把不好的话挂在嘴边,说多了难保有一天被神灵听见记到心里,不好的事情就会应验。
谢元丞那时候年纪小,哪里会知道宫人们说的话其实有一半是哄他的。在宫中不吉利的话确实不能说,但不是因为什么神明,而是主子们忌讳,听见了会不高兴。
于是耳濡目染,将避谶这个说法记在心底。
本也忘得差不多了,但经历昨晚一事,谢元丞到现在都有些后怕。
天知道两人昨夜在巷道被罗义初带人围堵的时候,谢元丞有多害怕因为他的意识大意让叶从意因此伤着碰着。
他不愿意让任何不好事物沾染上叶从意半分。
假的也不行。
“没看出来啊,”叶从意挪了张凳子在他面前坐下,“你什么时候开始信这些了?”
谢元丞替她整理裙摆:“本来是不信的……”
话音未落,屋外“吱呀”一声。
谢元丞骤然扭头看过去:“谁?”
“是我。”颜酉拍着衣袍上沾染的灰尘走进来,吐槽道,“这县衙也太寒碜了,稍微靠一下这就要倒,还沾了我一身灰。”
叶从意问:“你在外面干站着做什么?”
颜酉已经快一日滴水未沾了,她从茶盘里拿了个倒扣的杯子放正,自顾自的给自己倒了杯茶,说:“这不是怕你们小两口在说什么私房话嘛,我贸然进来打扰多不好。”
“哪里有什么私房话。”叶从意说,“方才才送走来给谢元丞看诊的郎中,准备等会去抓了药替来煎呢。”
颜酉喝着茶:“你爹带了那么多随从来,随便吩咐出一个去就好了,什么药还非得你亲自去煎。”
叶从意打县衙院子那边看了一眼,奇怪道:“说起来,怎么自下午开始县衙里面就没见到多少人了?”
她这么一说,谢元丞也发现不对劲:“自晌午时有人来说罗义初在牢中闹事,岳父过去以后也没再见着人了。”
颜酉喝茶的动作一顿,心虚地低下头。
可还是逃不过叶从意锐利的眼神,她看着颜酉,问:“颜姑娘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颜酉双手捧着继续喝茶,不接话。
叶从意一看她这模样就觉察到不对劲,劈手夺过她手中杯子,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颜酉抿着唇,神情无辜,“你爹他们的事,我上哪儿知道去。”
叶从意把杯子放在桌面上,直接戳穿她:“你要是真不知道,绝不会是这个模样。我父亲听到来人汇报去过去罗义初那边的时间节点,颜姑娘你应该正好从牢房出来吧?”
颜酉:“……”
那么聪明干什么!
叶从意语气少有的严厉起来:“到底出了什么事?这县衙这么大总有知道内情的,若颜姑娘不肯说,我自去找别人问。”
她说着就要起身出去。
颜酉扶额:“你问也没用啊,你爹吩咐了不准任何人跟你们俩说的。”
叶从意脚步一顿,肯定地说:“所以是真的出事了。”
颜酉急了:“你诈我!”
叶从意重新坐回原位,面上看着不疾不徐,实际心里已经隐隐开始不安。
但她没有去问其他人的准备,她太清楚她爹的作风,一旦下了死命令,他手底下的人就是咬死也不会透露出半分。
所以要知道真实情况如何,只能从颜酉这里套话。
“我没有诈你。”叶从意语气尽量平静下来,“只是颜姑娘你要知道,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多一个还能多出一份力。你告诉我,总比把我们蒙在鼓里干着急要强。”
颜酉纠结了一会儿,说:“那到时候你爹回来,你不能跟他说是我透露给你们的。”
叶从意:“好。”
颜酉把被叶从意夺走的杯子拿回来,有给自己倒满茶,猛灌几口解了渴后才说:“就是昨晚那个‘欻——’一下从墙上跳下来的黑衣人你还记得吧?”
叶从意点头。
“他今天不知道从哪儿又‘欻’的一下冒出来,把罗义初给救走了。”
叶从意提着的心稍微放了放:“只是这样吗?”
“……不止。”颜酉的声音低下来,“他就走罗义初的时候还把我抓了。”
叶从意:“?”
她问:“然后呢?”
颜酉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然后匡兰月为了救我,提出交换人质,所以她被抓走了……不过你爹已经带着几队人马追过去了。”
叶从意:“他们去了多久了?”
颜酉往窗外看了下将落未落的太阳:“大半日了。”
叶从意和谢元丞同时起身:“往哪个方向走了?”
颜酉试图拦她:“你爹不让人告诉你们俩,就是顾及你夫君身上有伤,不让你们跟着瞎折腾。他们带了那么多人过去,罗义初他们再厉害也不过才两个人,没准儿他们待会就把匡兰月就回来了。”
她这话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如果真的那么好对付,为什么一群人追过去大半日还没有消息传回。
“你爹他们往匡兰月爹的陵墓那边走的,其它几队人应该是往山路追过去了。”颜酉放弃挣扎,指路说,“你俩要过去的话,那我也去。”
叶从意看她。
“匡兰月是为我才被抓走的,我不能袖手旁观。”
第三十三章
江户海带着人到匡员外的陵墓时, 周边并没有看见旁人的身影。
而匡员外也不愧是一方富绅,不同于普通人死后下葬的小坟包,他所在陵寝的规格堪比受封的王侯将相。选址应该是当时特意找风水先生看过, 依山傍水周围有龙脉, 能荫后代。
周遭确实没人。
但土地上车轮碾压的痕迹和杂乱的脚印又显得十分不合常理。
叶学海走近看的时候才觉察出不对劲,这座陵墓不同于寻常,甚至连墓门都没有完全闭合。
他趁着月色打量周围,却依旧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行径。
江户海的表情复杂起来。
利虎在后侧方举着一个火把:“大人, 要不要进去看看?”
人群中有个迟疑的声音冒出:“大晚上的进死人墓会不会冒犯?”
叶学海也不信鬼神之言, 人死以后就是黄土一抷, 但民间素来有死者为大的说法,贸然扰人安息确实有些不妥, 他看了眼江户海, 也算是征询死者这位老友的意见。
江户海只犹豫了一瞬:“白天跟晚上没差。”
他一撩袍摆跨步上阶,往墓碑的方向走近几步, 低声喃喃说道:“匡兄,兰月被奸人掳走,走前留下的唯一线索就是她可能会将奸人引回此处。虽然已有几队人马寻迹而追,但小弟到底是不放心,实在是被逼无奈才带着京都来的大人先提前往你这来设下埋伏,若你在天有灵, 就请不要怪罪,一定要保佑我等将兰月平安带回。”
说罢他定身站直,然后对着匡员外的墓碑深深地作了三个揖。
忽有微风刮过,跟夜间山野透露的寒意不同, 吹在脸上有几分暖意。江户海转身,对着台阶下的叶学海拱手请示:“叶大人, 让下官打头,诸位随我进去吧。”
叶学海颔首,上了台阶。
利虎紧随其后,招呼着后面的人:“跟上。”
两队十余人数,一人举着一个火把井然有序地跟在利虎身后。
江户海说要在前面带路,但他手上没有任何照明之物,利虎将自己的火把递给他:“江县丞慎行,我随后就来。”
江户海泰然接过,说了句:“多谢。”
转身弓着背从一边的墓门探进去一半身子。
叶学海正要跟上,被利虎拽住胳膊:“大人,墓中凶险,让属下先行一步,若墓中没有问题属下再唤大人进来。”
利虎早些年在大理寺任的那段时日,曾经遇到过不少窃墓案。以他以往经验来看,上了年纪的人为了以防万一,一般都会选择在自己年逾耳顺后开始着手为自己准备身后事。
寻常百姓家的老人会早早地找木匠选木材为自己打造一副心仪的棺材,再看一块风水宝地,就等着寿终正寝的那一天。而这种富贵人家,除了早早请匠人修陵,还会让人在墓穴之中设置机关,就是为了避免多年后的土夫子盗墓窃宝。
叶学海没反对,任利虎去了。
大约过了两刻钟,利虎从墓门处探头出来,道:“检查过了,没问题,大人请。”
叶学海正要进去,忽然听见身后“哐当”一声。他保持半弓着腰的姿势回头看,瞧见一个年轻官差手中火把跌落在地,在其他人举着的火把光线映射下面色发白,双腿止不住颤抖。
应该是江户海手底下当值的,瞧起来年岁跟叶丰宇不相上下,叶学海心下一软,问:“害怕?”
那小官差点点头,很快又摇头:“回大人,小人幼时顽皮,遇上领居家有人过世,觉得新鲜,趁人不备贪玩爬进棺椁中跟死人睡过一夜,第二日封棺时还没醒,险些被带着一起下葬活埋。后来被拎出来揍了好大一顿,因此留下阴影,不敢……”
叶学海听着就笑了:“也是个顽皮的。”
小官差蹲下身,羞得不敢抬头。
“罢了,你留在外面等着吧。”叶学海说,“其他人还有没有想留在外面的?没有的话就都随本官进去。”
十几道声音齐刷刷响起:“我等随大人同往。”
那小官差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到地里去。
叶学海伸手在他的肩上拍了一把,说:“每个人都会有他恐惧的东西,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