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娘顺着他的视线看着山景不再说话。
“斗转星移,竟已经过了十年了……老友借贫僧四处云游之便,拜托贫僧为他女儿寻找民间治弱症的良方,贫僧将此托付放在心上,打听了几年得到这个方子,只是未曾交到所托之人手中……”
寄娘耳边响起记忆里的声音:“你爹爹已经托了隐法寺的照古师叔,那是位四处云游的得道高僧,天下之大,必有治疗弱症的法子,等照古师傅找来了药方,咱们愉乐也能健健康康地成人出嫁,安逸和美地过一辈子。”
眼角突然滴下泪来。
她抬手擦了,笑:“一片慈父之心令人感动,后来呢……”
照古摇摇头,不愿再说,只说:“这青山万古,从不为人所移,世人渺渺,贪嗔痴念生出无数故事,然在青山面前,一切如蜉蝣朝生夕死,皆为虚妄啊。”
寄娘拢了拢斗篷,轻声说:“师傅不入世,看万般虚妄自然心静如水,然而红尘滚滚,纵然是蜉蝣也有一日的喜怒哀乐,身在其中,哪里能轻易挣脱。一人出世容易,人人出世难,所以小女觉得,大隐隐于市,入世沉浮百般锤炼,练就的出世之心才最为坚定可贵。”
照古微讶:“没想到夫人会有此种见地,这般想法的人实在少见,夫人心志极强。”
“佛家讲生死轮回,然而人死为鬼,鬼亦是人所生,人的执念,鬼没有吗?轮回之中,善恶如何分,鬼魂执念是否会影响它的转世?如果影响,那曾经蒙受沉重冤屈的魂魄,他们去了哪里?”
照古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个笑:“佛家论生死的话题自古以来从不曾终止,人生来何处,死往何地,是我们每次论道都难以避开的话题,夫人说执念冤屈之人死往何处……人死烟消散,焉知这执念不是魂魄所有而是活着的人自己执着呢?”
寄娘摇头,还要说什么时,看到晔王派来的人悄无声息地回来了,也就是说,户部尚书家的老夫人已经来了。
她垂眼思索,不曾开口,一个小沙弥走了过来。
“师叔,郑老夫人来了,想邀请您前去讲经。”
照古颔首,看向寄娘:“郑老夫人几日前便约了今日讲经,是贫僧与夫人论道兴起,忘记了时间,夫人见谅。”
寄娘不介意地笑笑:“早课听师傅讲经意犹未尽,不知是否介意小女一起前去?”
照古犹豫了一下,说:“众生平等,讲经本就不限听者,只是郑老夫人许有一些规矩,夫人先随贫僧一起吧,若有不便,寺内风景尚可,夫人可以四处走走看看。”
寄娘笑着说好,十分随和。
两人慢慢下了山进了寺庙,郑老夫人听说照古和山上论经的客人一同前来便没多想答应了,等见到了才知道,这位客人竟然是个年轻女子,还是晔王府的夫人。
但许是有前面照古师傅的背书以及未见其人时留下的印象打底,她对寄娘的印象挺不错,并不曾因她妾室的身份而有什么不好观感。
寄娘今日的目标就是她,自然又加倍哄她欢心,顿时,两人相处十分和谐,甚至越相处越愉悦欢快。
照古讲经结束离开,郑老夫人还舍不得寄娘,邀她一起去前殿拜佛求签。
老夫人运气不好,抽中了一支中等、一支下等签,寄娘拿了签文换个角度帮忙解读,让忧心忡忡的老太太顿时心情明朗,只觉得寄娘说得极对。这不祥的签文换个角度看就是上天预警,提醒她全家要小心避开麻烦,总比什么都不知道强了太多。
虽然魏国举国信佛,但是像寄娘这样熟知经书,还能和老太太观念“契合”的年轻人实在太少,老太太见了寄娘就觉得遇到了知己。
中午吃斋,老夫人又邀请寄娘一起用膳。
直到午饭后,老人需要午睡休息,寄娘这才抽空离开。
“主子,您也去歇歇吧,哄老太太累了这大半天。”
寄娘朝着外头走:“在府上日日歇着,有的是时间。现在在外头的时间过一刻少一刻,哪里舍得睡过去呢?”
她回到刚才论道的山路上,一边看景一边缓缓往上走。
这里人烟稀少,只有几位高僧会邀请人上来,在这里可以肆意享受自由的空气又不会被人打扰。
她身子的确弱,只能走到早上那个亭子就走不动了,勉强自己怕适得其反,她便依旧坐进了亭子。
此时是冬日的午后,山上阳光正好,寄娘托腮半靠在石桌上,迎面晒着太阳,微微合眼,周身暖洋洋的,昏昏欲睡。
半睡半醒间,一道不似凡间的清灵之乐在山间响起,箫声纯净空灵,如天边而来,清涤灵台,让所有的凡俗困扰一散而光。
寄娘想醒来看看哪里来的箫声,但是又舍不得起身,就这么半睡着,听着这干净清透的乐声,仿佛世间污秽都涤荡一清。
箫声徐徐而止。
寄娘眼睫动了动,不舍地叹了一声。
她没有睁眼,也没有起身探寻吹箫之人,只把这短暂的箫声当成一场美好邂逅,心中虽然遗憾乐曲戛然而止,但不做强求。
她依旧靠在石桌上打瞌睡。
不知睡了多久,朦朦胧胧间,有说话声自上而下传来。
同样打着瞌睡的绿玉醒过来,忙往外头看了一眼,快步走到寄娘身边:“主子,山上有人下来了。”
“这是佛寺的后山,自然会有人来往,不必在意,我们只管自己就好。”
绿玉点点头,陪侍身旁不再开小差。
“施公子的箫声越发脱俗空灵,我等出家之人恐怕都比不上公子心境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山路上传过来。
“方丈过誉,我一个散漫的闲人,腹内空空,无甚大志,万般不上心所以才曲音空涤,无甚感情。”
“但凡懂点音律的人,都难以赞同公子这般自谦自贬。凡俗人世,有几个能如公子这般真正宁静淡泊?心念一杂,曲音就有了烟火气,七情六欲的乐曲也能有千古名曲,但空灵如梵音的曲子,百年难寻。”
“简单一曲,能觅方丈这样的知音,很是值了,下一回有了新曲,晚辈再来寻方丈共赏。”
老方丈高兴地笑起来:“好好好……”
寄娘回头,看到一个僧侣袈裟长袍和一个青衫灰色披风自上而下缓缓走下来。
青衫人身材高瘦,仪范清泠,与方丈知音相谈甚欢,眉宇间还带着浅浅的笑意,眼睛随意一扫山边风景,看见了亭子里的女眷。
身形一顿。
方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来,也对寄娘几人感到面生。
寄娘拢了拢斗篷,起身走出去,对着方丈双手合十微微行礼:“方丈。”
“女施主。”
寄娘浅笑:“今日受照古师叔邀请上山赏景,被这冬日山景吸引得不舍离去,午后便又过来坐了一坐。”
“原来是照古师弟的客人,我们打搅施主了。”方丈恍然,单手竖在身前对寄娘微微歉意地躬身。
寄娘忙避开回礼:“方丈太过客气,是小女唐突才是。如听仙乐耳暂明,刚才的箫声……小女听得意犹未尽,仿佛又上了一堂早课,受益匪浅。”
方丈笑起来,看向身侧的青衫年轻人:“施公子的箫曲的确无人出其右。”
施牧对寄娘微微颔首浅笑:“多谢夫人赞誉。”
方丈讶异,仔细去看披着斗篷看不清发饰的寄娘,看了好几眼才发现眼前的女施主似乎的确是妇人束发,因她自称“小女”,他下意识以为这是哪家未出阁的小姐。
两方人彼此寒暄结束,又客气了一番,就此别过。
寄娘又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估摸着郑老夫人快要醒了,这才起身回去。
郑老夫人午睡后要去赏寺中腊梅,寄娘借口自己也正想去看,与她结伴同行,两家人凑在一起赏梅观景,正好迎合了老人家爱热闹的性子,今日这礼佛,郑老夫人前所未有的愉快。
回府之前,寄娘回厢房收拾东西,遇见一个小沙弥,随口打听了一句:“今日遇见方丈与一位公子在亭中吹箫,不知是哪家相公,技艺如此高超?”
这位施公子果然在寺庙人人皆知,小沙弥不用细想就立刻说:“您遇见了施牧施公子吧?他是方丈的忘年交,擅长乐理,尤其是吹箫,他是鸿胪寺施大人府上六公子,不过素喜闲云野鹤,不为京城人所知。”
鸿胪寺……主掌外事,当年夺回国土两国和谈,前往边线的鸿胪寺大夫铜唇铁舌,辩得燕国大使步步后退,与赵建炎一文一武,不让国家寸毫利益。
如今的鸿胪寺大夫不知换了几任了……
寄娘暗叹,给了小沙弥一块赏银。
第555章 锦绣堆15
上香归来,晔王来询问情况,寄娘回复一切顺利。
晔王十分满意,说:“有什么需求只管提,郑老夫人就交给你了。”
寄娘温顺应下。
“后日本王在兰贵园宴请隶王,听李次妃说,最近春晖班排了新戏,你要不要听戏?可在后面的绣花楼给你们女眷安排席位。”
寄娘拒绝了:“隶王失去爱妾正心中伤悲,王爷宴请他是为了让他散心,女眷在一旁,虽然只是后面的绣花楼里,到底拘束,若是隶王苦闷醉酒仪态有失,让太多女眷看到就尴尬了。”
晔王一想也是,他本来不打算安排女眷一同看戏,只是刚才突然起了念头,想着寄娘一直生病,很少出门寻乐子,便随口说了哄人的话,说完听到寄娘的拒绝,这才理智归位知道自己的确思虑不周了。
想到这,他看着寄娘的目光越发满意。
“也是,那……等这回宴请结束,也不用等过年,本王让李次妃再安排一天唱戏,专给你们听。”
寄娘点点头:“后院日子无聊,有大戏看,后院的姐妹必然欢喜,先谢过王爷了。”
晔王见她高兴,心中满意,笑眯眯地端起茶喝了一口。
和寄娘聊到夜深,天气寒冷,寄娘累了一天已经强撑不住,神色疲倦苍白,晔王好歹有几分良心,虽然对着这西施病美人心中痒痒,到底没强留下,略带可惜地起身走了。
人正上火,出了门就看到一个妖娆美人……
寄娘留在屋里,几个丫头出去恭送,回来指了指东厢房。
“大冷的天,穿得薄薄一层纱就出来了,还说在练舞呢。”
寄娘挑眉:“王爷去了?”
绿玉撇嘴:“横竖她也是喝主子剩下的汤汁,没主子在,王爷才不会来这清滟院呢!”
寄娘失笑,点点这丫头:“少瞎说这些有的没的,再胡说就罚你了。人家是喝汤还是吃肉,和你的主子全无关系。”
她虽然笑着,眼神却很认真,向来闹惯了的绿玉这回没有辩驳,老实行礼应下:“奴婢知道了。”
晔王和黎姬一夜合欢,似乎突然发现了这个被遗忘的舞姬的美好,第二天休沐,他直接将人叫到身边,带着她游园赏景,欣赏了她新编的舞蹈,晚上依旧和黎姬呆了一夜。
后院都酸溜溜的,一个早就失宠的女人,能陪着晔王两夜一天,在这百花齐放的后院实在是头一回出现,黎姬这是成功复宠了!
可不,早上起床,晔王就将前日门下送来的一对宝珠赏给了黎姬。
人得势了,脸上的气色都不一样了。
才短短不到两天,黎姬就变得神采飞扬,带着仆从回清滟院,仿佛这小院的径道都变窄了,容不下她这尊大菩萨,恨不得当着寄娘的面,横着走过这条公共的路。
寄娘坐在窗边看着黎姬无形中高高翘起的孔雀尾巴,失笑摇头。
“主子你还笑。”绿玉都要被气死。
要不是主子,晔王根本不回来清滟院,更不会见到黎姬,黎姬半路勾人就算了,上位后还对着主子狗眼看人低,太气人了!
寄娘:“有什么好气的,她得意的东西又不是我想要的,彼之蜜糖吾之□□。”
绿玉张张嘴,细细一想也是,主子只要长命百岁健健康康就好了,至于宠爱,王爷显然有事托付主子,既如此,不管王爷喜欢谁,主子都不会“失宠”,这比黎姬以色侍人有保障多了。
绿玉顿时高兴起来。
寄娘看着她一会儿恼怒一会儿皱眉一会儿高兴,嘴角挂起笑容,任她胡思乱想,提笔在纸上作自己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