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他还有求于人。
做祖母的要刁难孙儿,孙儿也只有受着了。
这一场谈话,直谈得老太太是身心舒泰、神清气爽,顾七一走,老太太就舒展了眉眼,对着一旁的蔡妈妈直招手,让她快快坐下说话。
老太太喜道:“老天爷开眼,可叫他也有求着我的这一天!以前叫我操了多少的心,受了多少的气,哼,这些可不能就这么算了!不晾上他一段时间,让他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他以后眼里还没人了呢!”
蔡妈妈斜签着身子在杌子上坐了,笑道:“依我看,功劳不在老天爷,全在老太太身上。七爷眼光多挑呢,轻易看得上哪个!要不是老太太会调理人,把个菱丫头调理成如今这般出色的人物儿。要全靠着老天爷开眼,依我看,且有的等呢!”
老太太高兴道:“还算他知道好歹,知道来跟我要菱丫头。菱丫头也就是出身低一些。论模样,那也不用我说。论性情,这孩子惯来最是温柔体贴的。以后有她伺候小七,小七身边也就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了,我也可以放心了。菱丫头的好处还不止这些,这孩子最难得的,还得属她待人真心。你拿真心待她,她就拿真心待你。我身边来来去去这么些人,我自问对哪个也没亏待过,可顶数菱丫头对我最真心。都觉得我偏心菱丫头,可是这么可人疼的孩子,怪得我偏心她么!菱丫头当真是个难得的,小七要是错过了,他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下一个,我今个儿就能把话放这里。”
顾七和府上其他爷们都不一样,他的后院冷清得吓人,老太太为了这个操心费力了这么些年,今日不管顾七问老太太要的是哪个,老太太就没有不给的,只是,顾七要谁都比不上要菱月这么让老太太高兴。
七爷也是蔡妈妈眼看着长大的,蔡妈妈一则是为七爷,一则是为老太太,心里就没有不高兴的,她已经开始替老太太憧憬起美好的未来了:“咱家七爷是龙凤之姿,菱丫头又长得这么个好模样,将来他俩的孩子得漂亮成什么样哟!到时候您老人家可别抱住了就不撒手。”
老太太是最喜欢漂亮人的。
顾七这样冷淡的性子,他的子嗣问题一直是老太太的心头大患,老太太能这样为顾七的后院操心,一半是为顾七身边有人服侍,另一半就是为了子嗣。
闻听此言,老太太眉眼都笑开了:“成,就是为了这个,我这个老太婆也得多活两年。”
这厢,顾七出来暖阁,看到菱月背坐在月牙桌旁,手边一个针线簸箩,正在做针线。
是一个红色老虎布袋玩偶,这世上绝没有这样可爱的老虎,可是却缝制得活灵活现,让人喜爱。
看大小,是逢给小孩子玩的。
菱月是背对着暖阁方向坐的,加之又在做针线,一时竟没有注意到有人从暖阁出来了。
顾七在菱月背后略站了站,月牙桌上燃着香薰炉,幽幽香气袭来,沁人心脾。
菱月手里不紧不慢地做着针线活,姿态娴雅,神情安然。
顾七却知道,在她端雅的外表下,有着真挚热烈的感情,和聪慧灵巧的心思。
她并非满腹心机,相反,她有着一颗柔软的赤子之心,所以,她才会在雪夜里快乐玩耍,所以,她才见不得好姐妹受苦。
她的真诚让人感动。
她的勇敢值得称赞。
她还……这么漂亮。
就如同这幽幽的香气,初时尚不觉什么,等到回过神来,才慢慢觉出里头的味道来。
顾七承认自己有一点心动。
他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来,要把这朵花摘下来,带回去收藏。
***
接下来一段时日,顾七按着老太太的心意,又来求了几次,老太太品了品,觉得这口气还可以再顺一顺,故此一时还是没有松口。
不过,这一日,老太太把菱月单独叫到了暖阁里。
老太太笑道:“菱丫头,今个儿我要赏你一件东西。”
菱月也笑:“老太太要赏我什么?”
一直到这里,菱月还没有觉出不对劲来。
她跟着老太太这么些年,又素来得宠,老太太赏给她的东西多了去了。
正说着,蔡妈妈捧着托盘进来了。
托盘上放着一个长木盒,看样子像是首饰盒子。
蔡妈妈把托盘上的长木盒捧到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把长木盒拿在手里打开,里头是根水头极好的白玉簪子。
这根玉簪线条流畅,簪身上不事雕饰,只在一头翻上去做翘头云,造型简单古雅,加之用料极佳,一看就不是凡品。
菱月虽说这辈子也戴不起这样的簪子,但是跟在老太太身边这许多年,这份眼力还是有的。
菱月脸上流露出些许惶恐:“老太太,这么贵重的东西,菱月可不敢要。”
她也确实惶恐,惶恐之余,还有几分不便表露的不安。
老太太待她再好,她身份在此,这样贵重的东西就不是能拿来赏给下人的。
打赏下人,重在实惠二字。
就比如红药出嫁,老太太就赏给她一副分量十足的金镯子做添妆,这就是实惠。
相反,这幅玉簪再是贵重,下人拿在手里光知道是好东西,却找不到地方换银子去,这就是不实惠。
红药出嫁只得了金的,而今她又何德何能,无缘无故地就让老太太赏下这样贵重的玉簪子来?
老太太招手让菱月低下头来。
老太太发话,菱月是不能不照做的。
老太太把她头上原先的插戴拔下来,又把玉簪给她插戴上。
弄好了,老太太一打量,当下欢喜道:“嗯,还是玉簪子衬你。比那些金啊银的强多了。我们菱丫头就适合戴玉的,不俗。”
又道:“赏你你就戴着。怕的什么。我看这根玉簪你很配使,真给了别人才叫糟蹋了东西了。”
话都说到这里,菱月也只有谢恩而已。
不一时,暖阁里又进来其他人伺候,很快大家都注意到菱月头上换了插戴,菱月能看出来这是好东西,其他人也不难看出来。
菱月注意到有人在偷偷交换眼色。
菱月只觉得不安,非常不安。
中午老太太歇晌的时候,菱月终于找到机会,能单独和蔡妈妈说话。
卧房外间,菱月同蔡妈妈轻声说话:“妈妈,我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老太太怎么会赏下来这样贵重的玉簪给我?老太太的心思妈妈没有不知道的,还请妈妈教导我。”
蔡妈妈也轻声说话:“你这孩子素日里最是聪明伶俐的,今个儿怎么忽然傻了?孩子,你是有造化的人,马上就要有大前程了。等你以后跟了七爷,只消把七爷服侍好,什么样的好东西你享用不得?一根玉簪才到哪里?”
如果说菱月之前还能心存侥幸的话,现在却是再也无法骗自己了。
菱月心里发沉,脸上还不能让人看出来,她故作羞涩地低下头去。
“妈妈快别跟我开玩笑了,七爷哪能看得上我。这件事别人不晓得,您老人家还能不晓得吗?上次老太太让我泡梅花茶给七爷喝,结果……”
菱月适时地住了口。
蔡妈妈笑道:“那都哪年的老黄历了,早就翻篇了。我跟你说,是七爷自己开口问老太太要的人,我就在旁边听着的,这事再假不了的。要不是老太太非要和七爷赌一口气,你这会子已经是七爷的人啦。你呀,就请好吧。”
蔡妈妈平日口风严归严,可也得分情况。
比如这件事,这是喜事,是大好事,蔡妈妈就觉得提前透露两句也没有什么。
菱月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屋子里出来的。
她不知道七爷怎么会跟老太太开口要她,上次他已经明明白白地拒绝了她,不是吗?
七爷怎么会开口要她呢?
要说是看中她的美貌,那上次七爷就不该拒绝。
至于别的,她和七爷拢共也没怎么接触过,这也站不住脚。
思来想去,菱月觉得也许七爷只是退而求其次,他自己没有中意的人,索性选个老太太中意的。
至少老太太欢喜。
一时间,菱月是心乱如麻。
***
晚上,伺候老太太安置后,菱月先一步回到了下处。
芳儿因事在正院耽搁了一会儿,等她回来了,掀开棉帘子进来屋子,但见里头方桌上一盏油灯亮着,灯光摇曳,菱月面灯而坐,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倒是瞧见她手上拿着什么。
芳儿好奇地凑近了一看。
菱月一只手上一张小纸片,每张纸片上都是一个人名,左手的纸片上写着“钱妈妈”,右手的写着“丁嬷嬷”。
这两个人芳儿都知道,哪个也不是好东西,且都是菱月在府里的对头。
钱妈妈是二奶奶的奶嬷嬷,之前宁姨娘救命的药都让这个老刁奴给偷着换了,就是个该天打雷劈的老货儿。
在宁姨娘的事情上,芳儿也是知情人之一。
许大夫第一次给请进府来,就是芳儿装的病,这时候冬儿来报宁姨娘晕倒了,就这么一安排,许大夫才能被请去给宁姨娘治病。
在这一点上,芳儿和红药还不一样,红药就从头到尾没参与进来。
芳儿还知道,年前二奶奶使坏,把菱月撵回了家去,虽是二奶奶出的头,但想来也少不了这个老刁奴的撺掇。
总而言之一句话,为着宁姨娘的事儿,菱月算是和这主仆俩结下梁子了。
至于说丁嬷嬷,这个人是二太太小时候的教养嬷嬷,当年作为二太太的陪房,随着二太太来到了顾府上。
丁嬷嬷如今都七十岁的人了,这么些年,二太太一直很信重她。
只是这个人年纪虽然上去了,名头也响亮,乃是教养嬷嬷,其为人却很不尊重。
当年菱月的娘亲梁氏还是个年轻姑娘的时候,人被丁嬷嬷那个破不成器的儿子给看上了。
人家不愿意,丁嬷嬷就使出百般手段来威逼。
后来事情到底没成,丁嬷嬷竟还不算完,梁氏嫁到甄家去,丁嬷嬷就断了甄家一门的前程,一直到现在,甄家在顾府这么些家仆门姓里都属末流,就没翻过这个身来。
丁嬷嬷和甄家的梁子,可是结的大了。
这件事许多顾府里的老人都知道,芳儿家里也是世仆,芳儿也就听说了一耳朵。
芳儿有些奇怪,好端端的,菱月拿着这两个对头的名字做什么。
一时又看看菱月头上插戴着的云头白玉簪,芳儿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先问哪个。
这时候,就见菱月把其中一张纸片放下了,只留下了一张“丁嬷嬷”。
菱月还是有考量的。
虽说钱妈妈主仆二人如今已经摆明了车马,就是不想看到她飞上枝头变凤凰。
但是以结梁子的深浅来论,菱月相信,若说这府上有谁最不希望看到她攀上高枝,那这个人一定是丁嬷嬷无疑。
菱月转过头来,她拉住芳儿一只手,神情认真地道:“芳儿,这件事你一定要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