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身后的马蹄与喝斥声越来越近,喉头跑得一阵又一阵的铁锈味涌起,她也全然不敢松懈。
就这样拼命往前跑着。
一时之间,她竟已分不清,眼下到底是在陇右的茫茫戈壁,还是回到了东都城外,那燃了一座小院的山林之间。
身后,隐有箭矢破风之声擦着她的耳畔飞过。余光瞥见泛着寒光的箭矢,在她身旁的砂石地里砸出一声脆响。
虽是险些腿下一软摔倒在地,贺七娘仍是一咬牙,径直跑过去,用力一把抓起了那支箭。
指腹猛力间擦过凹凸不平的砂砾石块,被磨得火辣辣的疼。
但贺七娘来不及多想,只死死抓着那支箭矢,牵着她的毛驴,奋力往前跑。
身侧有纵马之人超过,高大的马匹上,叫人看不清模样的虬髯大汉手持弯刀坐于其上,赫然拦下了贺七娘的去路。
身后穷追不舍的马匹接二连三追上,他们操控着身.下.的坐骑,围着被迫停下脚步的贺七娘缓缓绕圈。
看清了毛驴上趴着的身影,骑坐在马上的人发出阵阵狞笑,驱使着马儿绕圈,就像是在逗着被封在陶瓮里,无路可逃的蛐蛐。
感受到一道道难掩龌龊意图的视线扫过她的头脸,贺七娘松开手中毛驴的辔绳,忽地从驴背上扯下康令昊的短弩,将自己捡来的那支箭,搭在了上头。
可她的这番举动,显然没能恫吓住眼前任何一人。
这些亡命之徒愣了片刻后,竟是骑在马上捧腹大笑起来。
“这趟走的还真是不亏,既能弄死康家那小兔崽子,还能得个美人儿可以带回去犒劳弟兄们。”
“哈哈,你们快看,这娘们儿还挺泼辣。长得嘛,倒是像个胡人,不过这皮子看上去,还真是细嫩得一点都不像陇右的女人。”
“要我说啊,这脸都这么白嫩,那身上的皮肉,嗯?哈哈哈哈哈......”
他们同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再度狞笑起来。
难听的污言秽语叫人作呕,贺七娘将视线落定在这个由马圈出的圆圈上。选定一点,咬紧牙,将手中的弩举起,她对准那个点上的虬髯大汉。
“哦哟?小美人儿,你这小手,会射箭吗?来来来,往老子这里射。”
哄笑声下,那大汉大力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襟,将脖颈及前胸袒露在贺七娘的视线中。
他握着马鞭的那只手,点在自己的心口处,眼神混沌污浊看向贺七娘,笑得尤为张狂。
“来来来,往老子这里射。不过小娘儿们,你下手可得狠一些,要是没弄死老子的话,老子待会儿第一个先玩死你......”
贺七娘双手持弩,一腿轻轻踢了踢身边的毛驴,示意驮了康令昊的它,待会跟着她直接往那点之外跑。
衣襟内,还藏了匕首。
贺七娘心知这次是赌,但眼前,也由不得她选赌,还是不赌了。
赌输赌赢,至少,她都尽力了......
用力按下扣下弩上悬刀,箭矢泛起寒光,往前射去......
“哈哈哈哈......嗬,嗬......”
虬髯大汉猖狂的笑声,因喉间喷射而出的血戛然而止。
那汉子抬手捂上自己的喉间,难以置信地垂眼看向颈间那支贯穿了他脖颈的箭,瞪目圆睁,抽搐着从马上猛然跌下。
贺七娘看着自己短弩上飞出的,那支落在她几步开外的箭矢,同在场剩下的沙匪一起,见鬼一般扭头,朝一侧望去。
隆隆的马蹄声卷起沙尘,一队黑衣马骑,背光驰骋而来。
领头之人一身黑衫,手持长弓。他在众人惊诧的视线中,双腿夹住马腹,搭上箭矢,引弓。
被他瞄准的沙匪持刀砍落一支箭,骂骂咧咧正欲策马逃走,却又从另一个方向横空飞来一支冷箭,令其瞬间毙命。
众人回望,竟是不知何时,从另一侧,也奔来一个与先前那个黑衫人差不多装扮的人。
这会儿,那人迅速在弓上搭起双箭,冷静瞄准了剩下的沙匪。
贺七娘举着康令昊那把沾满血的短弩愣在原地,眼看着方才还叫嚣不止的沙匪纷纷落马。颤着手,将没了箭的短弩,对准那个已经下马的黑衫人。
那人被这样一把连箭都没有的短弩对着,压根儿就没有将贺七娘当回事。
他甚至连个眼神都没有给贺七娘,只手持长弓,面无表情地走到那些落马的沙匪身旁查看一番后,单手捡起一把他们掉落的弯刀,转身走回自己的队伍中。
贺七娘顺着他的步履望去,方才发现,这队策马之人不知何时已全部停下。
此刻,他们正静默分立两旁,目视着队伍中段的那辆马车缓缓驶上前来。
马车四角坠着铜铃,随着马匹的行走,叮咛叮咛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距离贺七娘不远的地方。
那黑衫人捧了弯刀立于马车窗下,神情极为恭敬。
“郎君,确定是突厥军制弯刀。同我们刚才路上所见到的,那支遇害商队尸体上的伤口,完全一致。”
车窗被推开一些,那被黑衫人称作郎君的人将手稍探出,应是从里往外看了一眼。
贺七娘怔怔看着,只见那郎君食指上缠着一抹沁绿。定睛一看,原是一枚戒子。不过一晃而过,很快便又消失于窗内。
“既确定了不是单纯的沙匪,那便留个活口,交予府衙。”
“至于其他的,你且亲自带人,去料理干净吧。也算是了慰那些不可归家亡魂的在天之灵。”
“是!属下这便去办。”
马车之中,清冷如古琴悠扬的嗓音悠悠传出,雅韵绵长的官话语调,仿若几月前,贺七娘在私塾窗下听到的一模一样。
这,怎么可能?
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贺七娘握着短弩的手一时失力,将手中之物掉到地上,砸出一声异响。
这一响动,似提醒了那黑衫人她的存在。那人朝贺七娘这边冷冷瞟上一眼,而后继续同马车上那人禀道。
“方才那群突厥人围着的人,似乎是跟遇害商队一起的。她逃了出来,还带了个伤者。”
过了片刻,那道熟悉得让贺七娘眼底莫名有些发烫的声音再度响起,语调和缓,吩咐着。
“既是如此,且去询问他们是否愿意同行。若愿意,便将人一道带去下个城池吧。”
“是!”
眼见那黑衫人领了命,一步步朝自己走近,贺七娘的双眼仍是死死盯住他身后,那驾看上去与这戈壁格格不入的马车。
她想问......
她想问问,是不是他,是不是他也来了陇右。
可理智偏又一再告诫她,若按前世时间来算,这时的方夫子应当在东都备考来年春试才是。
他怎么可能,不,应该说是完全不可能出现在这陇右戈壁才是。
马车里坐着的,兴许,这就是一个同方夫子声音相似的人罢了。
且看这马车与护卫都不似普通人家,一个家世贵重的郎君,会那般雅韵,再是正常不过的了。
再说了,方夫子也没有在手上佩戴戒子的习惯。
想通了这一茬,贺七娘移开眼,忽视心底那股乍然而起的失落,同已经走到她跟前的黑衫人躬身行礼,轻声开口请求帮助。
“我们是前几日出了玉门关的商队,这伤者是商队的武人。因昨夜遇了沙匪,我同他二人奔逃之下,这才到了此处。”
“承蒙贵人相救,感激不尽。只如今他伤得实在是重,若贵人愿施以援手,还请借我们一些伤药,或者捎带我们一程......”
眼前这队人虽不知身份,但从他们配备的长弓和身手来说,只要他们肯伸手,康令昊这条命当是可以保下的。
想到康令昊身后袒露的那节断箭,贺七娘一面说,一面将腰弯得更低一些。
忽地,马车之中一声脆响,听上去像是打翻了什么瓷器。顺道,还伴着小犬呜汪呜汪的急促叫声传入众人耳中。
“郎君?”
黑衫人调转步子,快步赶回马车前,很是担心的样子。
马车中的人却似是含糊不清地笑了一声,而后,车檐下铜铃一声清响,马车门被人从里推开。
一道黑影呜汪呜汪地跃下马车,像是离弦的箭一般,咻地窜到贺七娘脚边,扒上她的小腿,尾巴摇出残影。
“你这小东西,又是不听话。”
“小犬顽劣,还请勿怪。”
马车里,小犬的主人嗔怪地念了小犬一句,顺道,还同被扑的人道了句抱歉。
偏贺七娘尤还沉浸在小犬同那小狗崽儿差不离的外貌上无法回神。
车门敞开,原本还有些模糊的声音更是清晰。
同时,贺七娘听闻这道难掩笑意的声线,怔楞抬眼。
下一刻,她已同车厢之中正转了转左手食指的戒子,继而徐徐抬眼的郎君对上了眼。
仿佛就在那一瞬间,他们所处之地,已从这荒凉寂寥的戈壁,再度回到了洛水村,那个夏日傍晚,连风都浸着酒香的黄土墙檐内外。
业已换下青衫的郎君,在看清车前人影后,原本闲散的动作一僵,竟是怔在当场,神情意味不明。
两相对望,贺七娘呆立在马车下,灰头土脸,发髻因奔逃而蓬乱散着。身上的羊皮袄嚯开了许多或大或小的口子,脚下跌落的短弩上,满是污血。
而她垂在身侧的手,也不复那晚在月下为他揉药酒时的温软。入眼的,除开手背沾满的尘土,指尖竟还沾有刺眼的红。
她就那样站在下头,瘦了一圈的脸连带着身子,微微颤抖着。
方砚清细细打量着贺七娘,原本舒展的眉心早已皱起,眼底闪过晦暗,面色渐渐冷了下去。
本是打定主意,要给她个教训,让她再不敢随随便便,独自一人远走的。
可眼下见了这样狼狈的她,方砚清神色不愉,指甲不自觉地抠在翠玉戒子上。
看来,到底还是让那群突厥匪贼死得太过轻松了一些......
这一头,贺七娘立在马车下,泪眼婆娑地望着马车上那个人。她看了又看,终是确定眼前的郎君,真的是方砚清。
在确定的那一刻,心底突就涌起一股委屈,委屈得她险些落泪。
而方砚清,就这样坐在贺七娘的视线所及之处,一下下转着手上的戒子。
他静静看着她,一言不发。
最后,在贺七娘酸涩难忍的双眼注视下,他慢慢起身,弯腰下了马车,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
一声仅二人可以听清的喟然长叹,方砚清终于再度露出那抹她熟悉的温柔笑意,并徐缓朝她伸出手。
“七娘,我在,莫怕。”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