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耸了耸鼻头,深吸一口屋内的熏香,然后不出贺七娘所料,立马就打了大大的一个喷嚏。
同循声望来的掌柜们讪讪而笑,康令昊揉了揉鼻子,不大开心地低声朝贺七娘抱怨着。
“这石大头挑选香料的眼光是真不行,这般天热,居然还染苏合。也是,怪不得给你熏得头晕的。”
又歪着头将贺七娘从上到下打量过两遍,见她确实除了面色唇色泛白之外没有旁的症状,康令昊这才无奈地垮了肩头,起身扶着贺七娘往门外走。
“不过,你还真是同我见外。既然待在这里觉着不舒服,你自先回去都没事的。你担心的那些且同我直说,我自然会弄清楚之后,告诉你跟余娘子,你又何苦一直强撑着?”
有些无力地半靠在康令昊的臂弯,贺七娘一面同发现不对,上前低声相问的女掌柜们解释了缘由,一面拖着沉重的双腿,背了满背的冷汗,一步步往外挪着。
将厢房内觥筹交错的热闹光景,抛诸脑后。
走到酒楼大门外,贺七娘被迎面扑来的晚风吹得松快稍许,看一眼天际,蔷薇色的斜晖残阳业已褪尽,换作墨色笼罩大地。
再三催促,终催得一步三回头的康令昊往宴席所在的厢房而去,贺七娘在他身影转过回廊,再见不得的一瞬,飞快奔到酒楼对面的暗巷之中,单手撑住砖墙,躬起身子干呕了起来。
嗓子眼儿似被火燎过,一口气哽在那处吐不出来,却也咽不下去。因反胃而泛出的泪糊了满眼,肠胃不适的抽搐搅动,使得贺七娘满头、满额还有鼻头,俱是冷汗涔涔。
侧身靠到墙上,贺七娘吸气、呼气,接连折腾了许久,这才终于压下这股不适感。她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前冷汗,转身朝巷外缓步走去。
两侧酒楼林立,其间推杯换盏的呼喝声,混着丝乐鼓演、吹弹歌舞的动静随着她的步步前行,逐渐被弃于夜色之中。
转过弯,走出这条街。
世间仿若在这一瞬被割裂作两处,一处是身后的醉生梦死,一处,则是她眼前的宁谧幽静。
路上行人渐少,家家户户阖门燃起油灯,除开昏黄灯火伴着遥遥传来的犬吠之外,贺七娘恍觉她这一路行来,早已只剩头顶的漫天繁星悄然相随。
垂头盯着裙袂下若隐若现的翘头鞋尖,贺七娘她静静地走,姗姗地行......
直到她似冥冥有感地抬起头,一眼看到那架稳稳停在路边的马车,还有那道负手立在车前的身影时,一瞬涌上心头的,只有一种尘埃落定之后的诡异松快。
终于,来了。
早在帘后之人开口的瞬间,贺七娘就已猜出了出声之人的身份。
康令昊当时养伤为主,也许除开栴檀之外,与他们相处并不算多,因而没能辨认出来。
但她,却是一过耳便辨认出来,那赫然正是远松的身影。
既是曾经在伊州对方砚清如影随形的远松出声告知在场众人“刺史”的行程安排,那么,那位只知其名头而不知其面容的“许刺史”,贺七娘心中已然有了一个猜测。
那一瞬的不适,也正是因此而起。
许?许什么?许瑜吗?
贺七娘只要一想到方砚清或许真的顶了“许瑜”的名,占了阿瑜的名字,借此在这世间光明正大地行走,她就忍不住对曾经的自己深恶痛绝。
明明她已经做了决定,此生皆以阿瑜的未亡人自处,不再妄图靠近不该接近的人,更不再去探究那场南柯旧梦中,到底还藏了怎样噬心的真相。
这一世,她只想好好地活着,寻回阿耶,寻回阿瑜,过好属于“贺七娘”的日子。
为什么那个搅乱池水,兴风作浪的人还要再度出现?甚至还是顶着同阿瑜一样的姓氏!
他是觉得,她贺七娘注定懦弱可欺,注定无力反抗吗?
不过,如今见了远松的身影,也正好。
否则,她还真以为自己可以做到放下,做到抛却前尘呢。
却原来,只不过是听到了声音,察觉到了那人的存在,都能让她恨得在手心生生抠出连排的破皮月牙印记啊。
既然是他主动找上门来,那么,她这一次无论如何也得弄个水落石出,搞清楚眼前的这个“方砚清”同阿瑜到底有什么样的关系。
无论今生,无论,前世!
若他真如她猜测那般,恬不知耻地占据了阿瑜的身份,那她也一定会想方设法,为阿瑜讨回一个公道。
只是,她又该如何不动声色地从这人口中套出话来呢?
似是担心停下了脚步的贺七娘会选择离开,远松在她沉默的这会儿工夫里,已经大步走上前,看似问礼实则阻拦地挡在她身前。
“远松见过娘子。”
远松语气熟稔,好似他们彼此仍置身于去岁冬日的初雪。
“郎君请您过去叙话。”
不置可否地看了远松一眼,贺七娘不动声色地将马车前头寻过一遍,都未寻着栴檀的身影。
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贺七娘抬脚往马车停留之处走去。
一步、两步......
从满天飞雪走到暑热难耐,从窜天而起的火光走到忽闻阿瑜身死之后的泪流满面,贺七娘步履坚定地走到马车前,扫视一眼如往日一般悬挂于车檐四角的铜铃,客套开口。
“寻鹤酒坊掌柜贺氏见过许刺史,不知刺史深夜召见,所为何事。”
须臾静默,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自马车另一侧逸出。紧接着,一道青色的身影缓步行出车影遮蔽之处,似往日一般尔雅温文。
“七娘,我回来了。”
这一刻,贺七娘终是知道了远松那股子熟稔缘何而来。
原是承了他家主子的厚颜无耻啊......
似笑非笑地于鼻间嗤笑一声,贺七娘脚下未动,只默默看着这位“许刺史”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
青衫如旧,眉眼如故,定定注视着她的眼眸,专注得好像他是特意跨过千山万水,只为寻她一人而来一般。
心头哂笑,贺七娘突然原谅了曾经的自己一分。
毕竟对上这样一副虚情假意的脸,想来也不会有多少人能够把控住自己,不落入循循善诱设下的陷阱的吧?
眼底难掩讥讽,贺七娘微微别开脸,叉手举过额前,毕恭毕敬。
“见过许刺史。刺史唤我贺氏即可。”
“七娘,你曾唤我二郎。”
眼前闯入一片青色的衣角,隐有暗香混了少许酒气扑面,俨然是身前之人想要伸手来触碰贺七娘行礼的手。
愠怒抬眼,贺七娘一瞬只想问问眼前这人,是不是换了个身份之后,便连脑子都给换了一个?否则,怎会如此刻一般,好似连人话都已听不明白了呢?
但转念一想,她同他之间,根本也没有相熟到这般地步。
迅速往后退了一步,贺七娘垂手拉开彼此的距离,眉宇之间已难掩恼怒。
“还请许刺史您慎言。”
青影一动,贺七娘来不及躲闪,手腕径直被人扣在掌中,不得不被迫停下再往后撤的脚步。怒目而视,恰见了眼前这位“许刺史”眼中一闪而逝的晦涩与酸辛哀痛。
因着他的眼神,贺七娘脑内恍惚一瞬,继而又迅速恢复清明,暗骂自己被鬼迷了眼,竟又险些被这东西眼里的可笑情绪骗过去。
奋力挣着被钳制住的手腕,见其人久久不肯松手,贺七娘只得扬高声调,斥道。
“许刺史!请您自重!”
“你非得这样叫我吗!你当唤我!”眼前之人用力扣住贺七娘的手腕,将人拽到他的面前,骤然低下头,直视她的双眼,露出好似被人抛弃一般的悲恸表情。
“七娘,你当唤我......”
“唤你什么?”
怒火中烧,将她勉力控制理智的心弦烧断,贺七娘再难掩饰心底的嘲讽,尖声打断他的话,面露讥诮。
“唤你方夫子,还是唤你方砚清?唤你二郎,还是唤你许刺史?”
故意用轻蔑的目光扫过眼前之人,贺七娘拧着腰嗤笑出身,挑起眉梢,她用没被控制住的那只手翘起指尖轻点额角,然后,故作恍然大悟地开口。
“或者说,您还指望我再找出个名头,用来称呼眼前这位......嗯?我想想,该怎么说呢?”
贺七娘指尖向下,轻点于自己的红唇之上,偏了偏头摆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随即展颜而笑,伸出手指凌空朝身前面色难看至极的男人点了点,笑道。
“啊~身份莫名千变万化的您。”
“不过,许什么呢?不若您给我个提示,您是打算起一个字的名儿,还是两个字的名儿,我为您多琢磨几个,供您备用、挑选。”
作者有话说:
今日有奖竞猜:有木有宝子发现方狗身上的华点的说~~~~吼吼吼~~~提示,有句俗语叫“女为悦己者容”哦~~~~截止时间放到明天中午之前吧~~咩哈哈哈哈~~~
还有~~我家女鹅非传统娇娘子~~~~一旦她确定方狗的心意~~~会唰唰利用来给他下绊子的说~~~给大家打个预防针哈~~~
第42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许瑾,我名许瑾◎
“七娘......我, 咳咳咳......”
轻声呢喃,缱绻自唇齿之间唤出她的名,尚来不及说完, 喉头一痒,青衫掩住掌中锦帕, 抵在唇边泄出一阵急促的咳喘声。
听得他嘶声咳嗽, 贺七娘下意识止住话语, 本能地往前迈开脚,目露担忧。
只还未来得及将那句“你怎么了”的担心倾吐,转而是眼神一凝, 赫然发现了他掩于青色袖摆后悄然望来的眼。
收回脚步,并借机挣脱腕间的束缚。贺七娘敛去眼角眉梢刻意挂上的挑衅笑意, 板着脸, 垂手站在原地。
她冷眼看着远松一脸担忧地跑向那人,又被他挥手示意不用过来,最后只得停下脚步,手足无措地将求援的目光投向她。
可她偏不如远松的意, 轻飘飘移开了视线。
甚至在看向身前人时, 她犹自在面上露出三分不耐,并将双手环抱在胸前, 于唇角勾出冷笑。
身前那人眉眼微垂, 往昔些微上翘带了丝丝情意连绵的眼角落下。
许是因咳嗽, 又或许是因别的, 他眼下连同原本苍白的面颊、唇瓣俱都攀上一抹淡淡的红, 衬着那双浸了水意的眼, 看上去倒有几分像因捣乱而被揪住教训的来宝, 惹人生怜。
但这一切, 又与她有什么关系?他心存试探,她又何必傻呵呵地再自投罗网。
见他好似一时半会儿并不打算回应自己的言辞挑衅,贺七娘冷笑一声,抬脚径直转身,打算绕过这碍眼的拦路虎,自回家歇息了去。
左不过才迈出一脚,垂在身侧的手被人再度拉住,不耐烦地回头看去,那人在她冰冷的视线中拧眉回望,面露痛苦与挣扎之色,而后哑着声音央到。
“七娘,你我之间,不至于此。”
冷眼以对,贺七娘就这般眄视于他,不再尝试挣脱手腕,也始终没有再同他说一个字。
只将眼神化作若有实形的冰刃,直直射向眼前这个血色点点褪去,偏在眼尾挂了最后一抹红的青衫故人,贺七娘在眼底蕴满嘲讽。
温文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