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庄严肃穆的未央宫宣室殿里,天子早朝。
身穿帝王服的刘协在宦官的通报声中,神态威仪的走至大殿中央,缓缓落座。
见到天子临朝,站在殿里的五六十名朝臣按下手中笏板,躬身行礼,齐声呼道:“臣等参见陛下。”
声音比起以往,要小了不少。
这也难怪,以往上朝时,整个殿内的朝臣都站得比较集中,连同议郎在内,足有两三百人。而如今,只剩下随行上林苑的这些臣子,零零散散,其他人大多被下了牢狱,听候发落。
“还有些朝卿上哪儿去了,怎么不见早朝?”落座之后的刘协沉起眉梢,明知故问。
站在百官前方的太尉杨彪与司空刘普皆不作声,自昨日回城之后,他们从各自府僚的嘴里,或多或少的知道些许内幕。
伏完凉了,王允也走至末路。
现在的长安城,全被那个病痨男人紧紧攥握手中。
“陛下,您不在长安的这段时日,贼子伏完伙同司徒王允、宗正卿刘稗等人密谋造反。幸亏大将军麾下军师祭酒戏策发现及时,运筹帷幄,方能将他们一网打尽,捉拿下狱。”
尚书令张沅出列,躬身向天子汇报起来,随后恨声说道:“陛下,如此心怀叵测的悖逆贼子,其罪当诛!臣恳请陛下降旨,将这些逆贼通通斩首,以正汉律!”
听得此话,刘协心中一凉。
这些下狱的官员大多都是吕布的对头,有他们在朝堂上,多少还能起些制衡作用。若是通通斩首,岂不是等同于连根拔起,今后这朝堂之上,就成吕布的一家之言了!
见刘协迟迟没拿主意,殿内的其他官员纷纷跪地叩首,压下笏板,齐呼起来:“请陛下降旨,诛杀逆贼,以正汉律!”
你们是要逼死朕么!
刘协心中悲怆,整个朝堂之上,全然成了吕布的党羽爪牙。
无奈之下,他只得将目光望向三公中剩下的两位,将希望寄托于他们身上。只要他两肯帮腔,刘协就能顺水推舟,赦了伏完等人的罪过。
“陛下,臣近日来身体抱恙,四肢无力,故臣今日上朝,是想向陛下请辞太尉一职,请陛下恩准。”太尉杨彪语气孱弱的说着,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身体不适,他还剧烈咳嗽起来。
杨彪话音落下,司空刘普亦是出列说了起来:“臣也同太尉公一样,臣今年已有五十余岁,老眼昏花,垂垂老矣,已经不能再为陛下鞍前马后,请陛下恩准臣辞去司空一职,在家中颐养天年……”
急流勇退,谓之知机。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谁敢出头替伏完这些人求情,就是摆明了与戏策为敌。
戏策并没有将整个关中的世家连根拔起,而是将那些参与作乱的世家夷灭三族,为的就是给还没站边的这些人,敲响一记重重的警钟。
听得杨彪和刘普的请辞,刘协眼中闪过一抹阴沉,前几日在上林苑狩猎的时候,这两个老东西可精神着呢!
但眼下,他又能说些什么?
“此事容后再议,朕累了,今日且退朝吧!”
刘协不去看下方跪了一地的朝臣,有些无力的摆了摆手,身为大汉朝的天子,他却什么都不做了。
下朝之后,甘泉宫里,摔碎了一地的珍贵瓷器。
发泄完胸中怒火,之前咆哮怒吼的刘协仿佛换了个人似的,静静坐在地上,阴沉着面孔,一言不发。
一时间,宫殿里安静得可怕。
“陛下,您还好吧?”韩宣躬低着身子上前,小心翼翼询问起来。
这个时候,也只有他敢上前与天子对话。
刘协深吸口气,把暴躁的心情压于心底,他微微抬头,朝近前的这位心腹宦官道了声:“韩宣,派人去将戏策唤来,朕要见他。”
韩宣点头应下。
随后,他安排了一名小黄门出宫,去了趟戏府。
不多时,宣旨的小黄门回来。
他向刘协禀报,戏策称自己身体不适,无法进宫面圣,请陛下恕罪。
听完这个消息,刘协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
他是当今大汉朝的天子,尽管皇权旁落,可他仍有天子之名。自古以来,天子想见的人,哪怕是病得下不来床,只要圣旨一到,就是抬,也要抬进宫来。
可这戏策潦草两句打发,简直是目中无人,根本没将朕这个天子放在眼中!
刘协很是生气,但他也知道,并无卵用。
“既然他不肯来见朕,那朕唯有亲自去他的府上走一遭了!”刘协眼中闪过一抹坚定之色,无论如何,他今天也要戏策给个说法。
此番出宫,刘协轻车从简,只带了心腹宦官韩宣,以及几名随行伺候的小黄门,便往戏府而去。
来到戏府大门,看守大门的仆人伸手一拦,即便是当朝官员想要入府求见,也得先在府外候着,等通禀了再说。
区区仆人竟也敢阻拦圣驾,真是好大狗胆!
韩宣见状,顿时指着这几名看门仆大骂起来:“瞎了你们狗眼,知道这位贵人是谁吗!还不滚去把你们府上所有人通通叫来,陛下驾临此地,让他们速速出门迎接!”
看门仆听得此话,吓得双腿一软,差点儿就尿了裤子,当即跪倒在地,砰砰砰的磕着脑袋,连呼‘小人该死’。
另一名仆从赶紧入府通禀。
不出小会儿,仆从从府内出来,苦瓜着一张脸,向天子告罪:“我家老爷说,他腿脚不利索,不能出来相迎,请陛下早些回宫去吧。”
“放肆!”
韩宣为之大怒,作势就要上前拧下这仆人脑袋。
“韩常侍!”
刘协唤了一声,随即微微摇头,叹息道:“算了,朕自己进去吧!”
…………
戏府中庭,巨大的樱花树仅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待到来年春天,又将生出新的花苞。
樱花树下,坐在轮椅上的戏策拢起袖袍,眯合一双眼睛。
在他身旁老老实实候着的,正是他的岳丈,董承。
无事不登三宝殿,董承此番前来,就是专程来找戏策帮忙。
眼下,伏完垮台了,所以董承就琢磨着,是不是也可以将皇宫里的那位娘娘,给趁势扳倒。
董承的小女儿获封贵人,要是伏寿也倒了,那么他的女儿,就是新皇后的最佳人选。上一次,因为王允的间接插手,使得皇后位置落入伏家之手。
这一回,董承可不想再错过了。
戏策睁眼瞅了一眼自家丈人,董承急功近利,他的那点心思,自己如何不知?
不一会儿,有仆人焦急来报,说天子驾临,请府内所有人员出府相迎。
戏策对此倒是淡然,他让仆人出去回话,就说自己腿脚不利索,让天子早些回宫。
听得此话,董承在一旁犹豫说着:“贤婿,陛下都到家门口了,你不去迎接,会不会不太好啊?”
“天子来此,无非是想为伏完一党求情。这件事情,我不会退步,所以也没有见的必要。”戏策淡淡说着,神色不见丝毫波澜。
敢将天子拦于府外,估计整个大汉朝,也就只有他戏策一人。
见女婿态度坚决,董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他正欲与戏策继续谈论方才的话题,此时,一道蓬勃的身影正朝着这里矫健走来。
定睛看去,不是当今天子,又是何人!
董承见状,赶忙躬身低头,向天子行礼:“臣,董承,拜见陛下!”
可刘协压根儿没有理会,他的目光直直看向轮椅上的那个瘦削文士,尽量打笑说来:“戏先生,朕想入你家府邸,可真是难进啊!”
“陛下驾到,小民有失远迎,还望恕罪。”戏策侧过身来,嘴里说着告罪的话,可观他神态,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所在。
刘协走上前来,他瞥了董承一眼,后者立马会意,躬身告辞道:“既然陛下有事要与贤婿相商,臣且告退。”
这个时候,董承很识趣的选择了离去。
随后,戏策与刘协来到一处石亭,相对而坐。
胡车儿候在亭外,韩宣则在亭内伺候,他清洗完茶具,主动给天子倒上一杯温和的茶水。
刘协低头看了一眼,将盛有茶水的瓷杯推至戏策面前。
“先生的腿,可曾好些了?”刘协关心询问起来。
戏策对此倒是不以为意,淡淡道了声,估计是好不了了。
声音里不卑不亢,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先生莫要气馁,朕改日请宫廷里的御医来瞧瞧,说不准能有所眉目,找到根治的法子。”刘协好言安抚,眼神中流露出惋惜的哀叹。
瞧这语气和表情,不知道的,可能还真以为戏策是刘协的良师益友。
戏策置之一笑,张仲景都束手无策,更别说那些普通庸医了。
他打量着眼前的年轻天子,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城府,而且还懂得隐忍,知道拉拢人心。若是提前个一二十年,或许戏策还真会为刘协的言行所感动。
不过现在么,这点小把戏,戏策一眼就能看穿。
“陛下今日来此,恐怕不是只为了与小民寒暄一二吧?”
戏策终结掉话题,直言不讳的询问起来。
听闻此话,刘协端起水杯浅呷了一口,细眯起长眸,似是不经意的说了句:“朕想请先生高抬贵手,放过伏完他们。”
戏策闻言噗哧一笑,摇头说着:“陛下,这是廷尉府和长安令管辖的事情,陛下应该去找他们,而不是来问我这个瘸子。”
找他们要是有用的话,朕还来你府上作甚!
刘协手中茶杯一顿,心中腹谤,但此时他又不能和戏策撕破脸皮,唯有继续说道:“廷尉卿许靖和长安令杜畿都是大将军一手提拔起来,亦是听从先生调遣,只要先生肯下命令,许靖和杜畿自然不敢违抗……”
“陛下!”
戏策打断了刘协的话语,笑着说来:“你实在是太高看戏某人了,廷尉卿和长安令是你的臣子,想赦免何人,还不是陛下一句话的事情?”
刘协一时语塞。
他自知说不过戏策,便索性开门见山:“戏策,你也别与朕绕圈子了。你就给朕一个痛快话,究竟如何,才肯放了伏完等人?”
“没有可能。”
戏策微微摇头,语气很是平淡,却有着一股不容置喙的肯定。
“戏策,你别太过分了!”
站在一旁的韩宣忍不住了,眼眸寒意大涨,陡然低喝一声:“陛下肯屈尊来找你,就已经给足了你脸面,你不要得寸进尺!”
“脸面?那是什么?能吃么?”
戏策面露讥讽,于他而言,所谓的脸面,就是这世间最不值钱的玩意儿。
韩宣面色一寒,弯腰与刘协说着:“陛下,别与他废话了,待奴下将其擒下,不信他们的人不肯乖乖就范!”
如今,戏策与天子身处一亭,护卫胡车儿又在亭外,韩宣想要擒住戏策,简直轻而易举。
虽然不知道韩宣说了什么,但通过他的神态,戏策大致猜到了话里的内容。他很是镇定的饮了口水,平静说来:“陛下,说句悖逆狂言,今天你们若是以我为质,倘若能走出这戏府半步,就算我输。”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你们要是敢抓我,那就等着鱼死网破!
大家都别活。
刘协的目光和戏策对视了稍许,终究是心虚的败下阵来,戏策可以放手一搏,他却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去赌。
“这样,朕有个折中的法子。你将伏完、刘稗在内的四十七人放了,朕可以让你们的人,顶替掉其他官员的位置,如何?”
这已经是刘协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陛下,你忘了,我方才说过,他们一个也活不了。”戏策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戏策不肯退让,刘协再三压抑的怒火呼啸翻涌而起,他豁地起身,双手撑在石桌,将身躯前倾,稍显扭曲的面孔凑至戏策近前,低吼起来:“朝堂上少了大半公卿,诸多世家遭到灭门夷族,你知道这么做,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大汉这片天,塌了!”
“哦,那又何如?”
戏策表情淡漠。
“我只要我在乎的人,平安无事即好。至于大汉朝覆灭与否,姓不姓刘,又与我何干?”
听得此话,刘协颓然坐下,神情落魄至极,但他仍有不甘,试图挽救一二。
他望向坐在对面的文士,抓着那双枯槁的手,犹如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戏策,你有经天纬地之才,你若肯辅佐朕,朕愿以国师待你!”
“你?呵……”
戏策只是一笑。
感觉受到轻视和侮辱,刘协面容发狠,质问戏策:除了武力,朕哪点比不得吕布!
戏策只说了一句。
因为将军,
就是我整个世界里,最耀眼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