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兮拨开刘淑仪的手,仍旧对插在袖口中,面上倒还算客气,可后退的动作写满了疏离:“殿下是凤子龙孙,养在太后宫中,您觉得不妥吗?”
刘淑仪哪里敢说不妥,可眼下这意思,又何尝是要把赵澈养在未央宫!
这分明是伸手来打她的脸。
等再过一阵子,她提心吊胆养大的孩子,只怕就成了别人的儿子,她怎么不急?
刘淑仪要上前分说,赵婉不动声色拽了她衣角,不叫她再往眉兮身边凑。
她身形微顿,果然站定住,凄凄惨惨的诉说:“太后要抚养澈儿,我自是没话说的,可是姑姑,什么时候叫澈儿回嘉仁宫……”
眉兮眯了眼,盯着她看了半天,摇了摇头,再不愿与她多言,蹲身再做礼,只匆匆说了句好自为之,扭脸儿就出了嘉仁宫。
刘淑仪身形不稳,眼看着就要软着往地上倒。
云兮一把把人给稳住,赵婉也从她腋下把人往上抬了抬。
她面颊上挂着两行清泪,捏着赵婉的手死死用力:“赵澈不能走!他不能离开嘉仁宫!”
她如今被冷落,全是因为赵澈干的糊涂事,然后呢?
孙婕妤趁虚而入承了宠,她一时翻身不得,身边只有赵澈了!
连婉婉都知道,只要好好养着赵澈,就不怕没有来日。
可现在太后要把赵澈从他身边夺走——
刘淑仪挣扎着起身,踉踉跄跄往殿外冲。
赵婉忙跟上去,拉了人:“母妃去哪儿?”
她还哭着,神色慌张:“我去求你父皇!”
赵婉眉心蹙拢,手上越发上了劲儿:“您还不明白吗?父皇的眼里没有您,更没有我。这些年,您养着三皇弟,他五岁被送到嘉仁宫,那个时候,皇祖母怎么不说他凤子龙孙,要亲自教养呢?”
“你是说……”刘淑仪喉咙一紧,面色倏尔沉下去,“赵盈?”
赵婉冷着脸点头:“除了是她去求皇祖母,还有谁能劝动皇祖母把三皇弟接走?”
刘淑仪双腿发僵,小腿肚子抖了抖,再也迈不出步子。
她站定住,犹豫了很久,心里的念头也转了好几转。
太后现在把人接走,皇上一定是知道的。
这事儿是赵盈开的口,谁去求皇上都不好使。
她要是能在皇上那儿求得什么情,嘉仁宫也不至于一再受冷落,接连被责罚,现在连赵澈都被弄走了。
不能求情,那就只剩下——
刘淑仪面沉如水,抹干净脸上的泪痕,抓了赵婉就往外走。
赵婉人一惊:“母妃?”
“咱们去清宁殿请罪。”
她声色清冷,拽着赵婉往台阶下就走。
赵婉想劝,觉得这时候去清宁殿,未准能讨到好处,可她母妃眼下显然不打算听人劝了,她实在不放心叫她一个人去面圣。
就这么犹犹豫豫的,母女两个就已经到了清宁殿外的。
等上了台阶,至于殿前,小太监陪着笑脸上前来,嘴角一动也不知要开口说什么话的,可刘淑仪也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拉着赵婉,对着清宁殿就跪了下去。
小太监唬了一跳,往侧身让开了,唷了一声:“娘娘,您这是……”
“皇上,妾教养皇子不善,特来跟您请罪的。”
她一面说,一面叩首拜下去,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可回应的她,也只有长久的沉默。
赵婉知道这时候她开口不合适,抿紧了唇角,陪着刘淑仪叩下去。
不多时吱呀一声,是大殿门被打开的声音。
刘淑仪抬起头,却是孙符迈出门槛,面色凝重的迎上前来。
她心头一沉,往殿内深望去,压了压声:“孙公公,皇上他……”
孙符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声,走近的时候,猫着腰,上手去扶她起身:“您跟奴才来。”
刘淑仪才松了口气,就着孙符的手站起身,想了下,回头又按住赵婉:“我自己进去。”
赵婉不放心,眼底写满担忧:“母妃……”
孙符冲着她摇了摇头:“二公主且先回吧,皇上只传了娘娘一个人进殿。”
赵婉不死心,咬了咬下唇。
刘淑仪在她手背上拍了一把,又劝了两句,便跟着孙符进殿去了。
昭宁帝坐在西次间的罗汉床上,手上把玩着一枚羊脂白玉雕成的貔貅,听见脚步声,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她。
刘淑仪得宠多年,如今被冷待至此,心中苦涩不已,上前问了安,便掖着手,又盈盈施礼,跪了下去:“妾是来……”
“请罪的,我听见了。”昭宁帝淡淡瞥过去一眼,“那你跟我说说,你错在哪儿了?”
刘淑仪鼻尖酸涩,一低头:“妾养了澈儿六年,如今他却越发不争气,自然是妾教养不善之过。”
昭宁帝冷笑一声:“子不教,父之过,按你的意思说来,归根结底,岂非是我的过错了?”
“妾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妾只说……”
“刘氏。”昭宁帝手上的貔貅往桌上放下去,发出一声闷响,“当年让你抚养三郎时,你跟我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刘淑仪瞳仁一震,怯怯的抬了眼皮:“妾……记得。”
“那你还要求情吗?”他倚着那把三足凭几,手肘撑着,冷眼看她,“你是来请罪,还是来求我心软,你自己心里有数。”
可是,从上阳宫出事以来,他也并没有要把赵澈从嘉仁宫带走。
说到底,还不全是为了赵盈!
刘淑仪几乎咬碎一口银牙,撑在身侧的手,捏紧成拳:“皇上,妾承认,那天澈儿说,他要去西北,若他能立功,在您面前就能求下情,妾的确动心了……”
她苦笑一声:“元元出事后,妾便惶惶不安,自知圣驾回鸾,妾讨不着好处。
可皇上,六年,澈儿在嘉仁宫养了六年,妾难道一点好处都没有了吗?”
第35章 麻烦
从清宁殿出来,刘淑仪面如死灰。
她踉踉跄跄下台阶,赵婉就在台阶下等着她。
见了她这副神色,心中大惊,面上却不敢表露太过,唯恐越发戳中她母妃伤心处。
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搀扶住人。
这个模样,不必问也知道,父皇非但没有松口,反倒说了狠话了。
赵婉心下寒凉,声音却尽可能放柔和:“一会儿叫小厨房做您爱吃的玉蔻糕来,晚些时候,我陪您到御花园去散散心,等三皇弟下了学,咱们去接了他,一块儿送他去未央宫吧。”
提起赵澈,刘淑仪眼底闪过恨意,压下眼皮,却什么都没跟赵婉说。
母女二人一路沉默无话,等回了嘉仁宫中,刘淑仪把自己关进寝殿里,打发了赵婉去,不许她在身边陪着。
赵婉到底不放心,可她守在旁边儿,也无济于事,便交代了云兮几句,只说若有事情,立时去告诉她知道,才一步三回头的回了自己寝殿去。
云兮推开门进内殿,刘淑仪正伏在案前写着书信。
她微怔的工夫,刘淑仪笔尖已收了势,取了信封装好,抬眼叫她:“你去给黄德安,让他想法子递出宫,送到咱们府上去。”
如今多事之秋,就连赵婉都劝她安分守己些,免得越发惹恼昭宁帝。
云兮一时没敢接,犹豫着问她:“您要做什么?”
“我失了宠,到这个年纪,没能生下一个皇子,皇上他一点儿情面也不讲,当年把赵澈送来嘉仁宫,明着告诉我,养了赵澈,就不能有自己的亲生儿子,问我肯不肯——”
刘淑仪咬牙切齿,不轻不重的在桌案上拍了一巴掌:“我生不了,自有年轻貌美的能生,赵澈指望不上,我就想别的法子!”
云兮大吃一惊:“您好糊涂!难道如今咱们府上安排人送进宫来,皇上他就……”
“你别管,只把信送出去,父亲和兄长会安排妥当,用不着咱们家出面往宫里送人,余下的,自然也与我无关。”
与我无关四个字,令云兮眉头紧锁。
前朝后宫,息息相关,动一发而牵全身。
她是刘家嫡出的姑娘,走到今天,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云兮站在那里没挪动,刘淑仪冷眼瞥去:“你不去,我自让旁人去,云兮,你打小伺候我,知道我的脾气。”
她从来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这些年在宫里,不过是磨出来的,也是无奈没法子,装作柔婉恭顺罢了。
当年皇上专宠宋贵嫔,她觉得,宋贵嫔能承宠,除了靠那张脸,自然是性情最得皇上喜欢,后来便处处去学,时日久了,恐怕连她自己都快忘了,她原本不是那样的。
如今……
云兮硬着头皮上前,把信接下来,拿在手上,只觉沉甸甸的。
她嘴角抽动想试着再劝一劝,刘淑仪却挪开眼,冷漠的拒绝她的规劝:“别让婉婉知道,她小小的年纪,本就不该知道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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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盈的马车缓缓驶出宣华门,宫门口有燕王府的人在等着,之后一路陪着,一同往长安巷的王府而去。
赵承衍是长辈,也没道理出门来亲迎赵盈的。
等赵盈下了马车来,长亭早在府门口候着,这时才凑上前来,恭恭敬敬的行过礼,回了几句什么话。
赵盈面色淡淡的,宫里派出来的老嬷嬷们领了她今日带出来的行李往府中去收拾,她则叫长亭头前引路,先去拜见赵承衍。
燕王府华贵气派,赵承衍的书房坐落在二进院的西南角。
过了抄手游廊,穿过月洞门,再朝着西南方向行出一箭之地,入眼是水月洞天的匾额,石拱门不高不低,刚好够赵承衍那样身量的人站直了穿过。
赵盈两世为人,其实不是第一次到赵承衍的王府,他的书房雅致有格调,仍然是赵盈记忆中的模样。
过了石拱门,入了庭院,院中挖了一小片池塘,池中养着鱼,正中立有假山怪石,她也没多看,径直上了垂带踏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