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殿臣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却被周衍的那道背影全都卡在了喉咙里,什么也说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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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衍能气冲冲的回府衙,的确叫赵盈大开眼界。
共事多日,加上前世对周衍的了解,他还能被人气的上了头,挂了相,这可真是太难得了。
于是她兴致勃勃的往周衍身边凑:“怎么了?散朝回来就气成这个样子?冯昆已经被罢免,收押在牢里了,你不高兴什么呢?”
周衍深吸了口气,真想把沈殿臣那些话复述给她听。
然而那些话都不是什么好话,说给她听也只是让她生气的。
他就摇头:“回来的路上遇上点事儿,觉得倒霉透了,叫殿下看笑话了。”
他一定是不常撒谎的人。
因为那种人赵盈也见的多了。
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扯谎都能给你扯的头头是道,一不小心就会着了他的道的。
但似周衍这样的,一说谎,自己先心虚了,眼神闪躲不说,语气也比平日里软了许多。
他们自己可能都没察觉,还觉得自己掩饰的很好。
“周衍,我不喜欢别人跟我撒谎,这话跟你说过没?”
她缜着脸,佯是不悦。
周衍大概也猜得到她是故意的,还是顺着她的话老老实实的回了:“其实是散朝的时候遇上沈阁老,他专程在殿外等臣的,说了些话。”
又是沈殿臣。
他好歹也是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哪里学来的这样的毛病啊?
之前为了西北事就去拦过赵承衍的马车,现在还在太极殿外堵周衍的路,可真有他的,也真亏了他拉的下这个脸,不怕人家笑话。
赵盈登时没了兴致:“是不是跟你说的还是那套话,甚至想劝你别在司隶院给我卖命?”
周衍尴尬的嗯了一声:“所以臣才觉得生气。”
赵盈侧目看他,仔仔细细的看,觉得他是真的很生气,就更开心了:“其实用不着生气的。”
“殿下?”
“天下不相干的人和事何其多,难道人人顺着你的心意?还是事事都随你的意愿发展呢?既然不会,为什么生气?”
赵盈靠在椅背上,脚尖有一下没一下的踢在脚踏上:“为这种人生气,就是不值当的。沈殿臣呢,内阁首辅,素日里人家看他脸色行事,他早就习惯了高高在上。
这么多年,他是父皇的左膀右臂,父皇什么都倚重他。
可是司隶院的事,我做司隶令,在他眼里,这本就是离经叛道。
更别说设立司隶院,是父皇亲笔朱批,他当然看我更不顺眼。
事实上我之前也遇到过沈明仁,他也差不多是这套说辞,父子两个一个鼻孔出气,我都习惯了。”
周衍观她神色淡然,仿佛真的一点也不生气,不免惊讶:“殿下之前听那些无知百姓之言,尚且气恼不已的。”
“那是因为他们无知,而且话里话外攀扯皇叔,我当然生气。既然无知,就该闭嘴,知道自己见识浅薄,就不该妄议天下事。
他们是既知自己无知,还要妄加议论,实在令人着恼。”
赵盈掀了眼皮,唉声叹气的:“沈殿臣是什么人?难道他和那些市井小民一样,什么也不懂吗?他既坐在那个位置上,本该胸怀天下,才能当得起朝之重任,偏偏这样目光狭隘,冥顽不灵。
他是什么都懂,非要装不懂,跟他生气,那就是置气了,根本用不着理他。”
这种道理……
周衍实在是第一次听说。
从来只知道,不知者不怪,怎么到了赵盈这里,全都变了个样呢?
不知者反而要怪罪一场,这最该豁达却狭隘偏私的,她反倒又不理会了。
他有些走神。
这两天才刚刚觉得有些能理解这位殿下的心思,揣摩的准她的心意,这会子又给绕糊涂了。
赵盈见他半天不说话,眼角余光扫过去,发现他在发呆,人怔怔的,便摇了摇头:“冯昆交给你去审吧,有陈士德的供词,他那个外室还有柳家人也都已经派人去找,不怕他不认罪,就不用让茂深费工夫了。”
周衍啊了一回,才跟着哦了两声:“行,那臣现在就去办。”
他真是走了神了。
人刚一起身,赵盈笑着叫住他:“人没给你找回来呢,你现在审,冯昆不认,你跟他用刑吗?”
他果然又立在了原地。
这性子也挺要命的。
见不得那些东西,就算叫他掌审问一事,他也下不了什么狠手,更不会黑了心肝儿。
倒便宜了那些入狱的贼人。
赵盈原本真的想过要好好磋磨周衍一番,总得让他能拎得起才行,到底还是有些不忍心。
坚守本心太难了,她自己面目全非,身边要能有那么一两个,既能办实事,又能秉持本心的,她想想都觉得日子还是有盼头的。
索性由着他去。
她才摆手:“冯昆只是个小人物,不会有人要拿他大做文章,他的案子不急,三天之内必有消息,到时候人证物证俱有,还怕他推诿抵赖吗?叫他认了罪,你拟折子,不就结了。”
第95章 毛遂自荐
冯昆的确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不要说昭宁帝,就连朝中文物群臣也没把这个人放在眼里的。
他昔年枉法,刘家倒台,陈士德又被揭露罪状,他落到罢官下狱的下场,也是咎由自取,没人会同情分毫。
至于如何定罪,那是司隶院的事儿,和他们不相干的。
可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死在了大理寺暂且归属于司隶院管辖的监牢之中,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
新上任的御史中丞胡光朝一本奏折把赵盈给参了。
昭宁帝面无表情的听他说完,其实连沈殿臣都倒吸了口气的。
冯昆死不足惜,这事儿本来就是可大可小。
就算真的要参司隶院监管不力,当差有失,那也该怪在周衍或是李重之头上。
牢狱之事,算在他们俩谁的身上都不过分。
偏偏胡光朝一上去就挑了最不好欺负的那一个。
这事儿可得两说着。
赵盈是司隶令,司隶院出了任何差错,她都首当其冲这不假。
但换句话说,难道沈殿臣这个内阁首辅就真的把内阁大小事务一一过问吗?就没有分派给别人去经办的吗?
朝廷三省六部之中,又有哪一省的长官,哪一部尚书,是连手底下不入流的小人物都亲自过问的?
底下的人办事不利,对人不对事,谁当差办砸了,找谁去啊。
赵盈眼角抽了抽,知道这是借题发挥:“儿臣已经命人追查那些毒究竟是怎么掺杂在冯昆的饮食之中了,况且关押冯昆的地方,和关押刘荣的监牢相隔并不算远,儿臣怀疑,下毒之人并不是想取冯昆性命,冯昆只是遭受无妄之灾,白搭进一条命。”
刘荣何许人也,朝臣皆知。
被人买凶,先后两次刺杀赵盈,胆大包天。
而此人被捉拿之后,昭宁帝竟也不知是因何缘由,并没有下旨斩杀,就把人交给赵盈,时隔数日,连问都没多问两句,大有全权交由赵盈自行处置的意思。
他不过问,旁人就更不会指手画脚多嘴,免得被人拿住大做文章,再被疑心与此事此人有什么牵连瓜葛,到时候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是以赵盈此话一出,连沈殿臣也面色微沉:“殿下掌管司隶院,暂且借用大理寺府衙,大理寺监牢也分出一半归殿下管辖,难道殿下捉拿刘荣归案后,竟也与普通案犯关押在一处,而不是另行关押,派人严加看守吗?”
刑部侍郎姚知邈是个极有眼色,又极会讨上欢心的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
见状不对,横跨出半步来:“殿下此举大概也有殿下的用意,大理寺的监牢毕竟也不是人人可入的,谁又能料想得到,这些人如此胆大,敢在大理寺大牢里投毒,想要杀人灭口呢?
退一步来讲,殿下年轻,初掌司隶院不久,有些事上偶有纰漏,也算是情有可原的。”
严崇之站的靠前些,不动声色回望他一眼。
那眼神冷冰冰的,姚知邈感受到了,硬着头皮站着没动。
昭宁帝好半天才嗯了一声,也不知道究竟是认可了姚知邈的话,还是表达着别的意思。
赵盈摸了摸鼻尖,侧目去看沈殿臣:“我听阁老言下之意,捉拿刘荣归案后,该严加看管,不许任何人接近他,严防死守,就防着有人对他施加毒手,杀人灭口?”
沈殿臣挑眉:“殿下聪慧,早该想明白这样简单的道理。”
“是啊,所以沈阁老觉不觉得后怕,觉不觉得胆战心惊呢?”
“什……”
沈殿臣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怎么这么轻易的就上了她的钩,差点儿叫赵盈牵着鼻子走,一步步落入她的彀中,当殿就下不了台。
为官做宰几十年,近些时日遇上十四岁的赵盈,他总会落了下风。
不是因为昭宁帝太过宠爱她,偏信她,好像是因为……
沈殿臣眯了眼。
她长了一张天真无邪的脸,眼神又那样明朗清澈,干干净净的小姑娘,总会让人觉得她心思极单纯。
她能牵着人的鼻子走,大多时候,都是人家心甘情愿的。
她一开口,声音清脆悦耳,只要稍稍收敛锋芒,不是咄咄逼人的,软声细语,甜腻而又糯哝,虽不是在撒娇,胜似撒娇。
这样的小姑娘,谁舍得拒绝她?
可事实上她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圈套。
你顺着她说上一句,后面就有十个甚至更多挖好的坑,等着你跳下去。
她又精心布置,每一个坑挖出来,四壁都最光滑,掉下去了再想上来,难如登天。
沈殿臣深吸口气,缓了缓心神:“姚侍郎说的有理,但殿下毕竟已经掌管司隶院,这样的事总不能屡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