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玉堂琴,昭宁帝不喜欢是正常的,甚至应该是厌恶。
所以她本来可以隐藏玉堂琴行踪,毕竟昭宁帝这里回话是个麻烦事,但一开始既然打定了主意,她回京这一路上又想了许多,也跟玉堂琴商量过,名满天下的堂琴先生追随她左右,这种风声放出去,渐次传开——
同此事相比,什么麻烦都值得了。
赵盈坐正一些,转过身正对着昭宁帝:“还有关氏。就是荣禄姑母矫诏毒杀的关氏女,她没死。”
昭宁帝的表情一时松动,甚至有些微的崩塌:“什么叫,没死?”
“此事说来话长,同那个与章乐清官商勾结而后畏罪潜逃至今下落不明的许宗,也有些许关系,但此事只怕牵扯甚广,我才一直没有声张。”
赵盈的语速放的很慢,尽可能让他她的语气听起来更恭顺柔婉,挑挑拣拣的,把许宗如何救下关氏,又是如何把人带回扬州府,送到玉堂琴身边此类的话与昭宁帝娓娓道来。
至于她怀疑昔年是有人算计了荣禄公主和玉堂琴,许宗也是其中一步,甚至后来许宗以此恩情为由令玉堂琴为他筹谋许多事,她一个字也没提。
昭宁帝越听脸色就越难看:“抗旨大不敬,怪不得他有这么大的胆子,几年的功夫就伙同章乐清贪了这么多,事情一朝败露,就敢畏罪潜逃。”
他语气也是森冷的:“元元,关氏二十四年前就该死了,你姑母虽是矫诏,可她并不知那是假传圣旨,她就该遵旨赴死,你现在把人带回京,又不肯当着沈卿他们的面回我,是想替关氏求情脱罪吗?”
第159章 皇后的态度
冯皇后的凤仁宫,清冷依旧。
她本就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昭宁帝对待后宫众人又是十几年如一日的冷淡,即便是她这个中宫皇后,也未见得有多例外。
当年宋贵嫔专宠时,冯皇后便很是没脸,后宫这些人又总爱说嘴,见了面,聚在一起,有意无意都要提起宋氏,或嫉妒,或满腔恨意,好没意思。
打从那时候起,每日晨间请安她就改成了三日一次,慢慢的又变成七日一次。
一直到宋贵嫔过身后,为昭宁帝执意要追封皇后一事,冯皇后就更加的面上无光,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是不肯见人的,索性将请安一事免了,若无召见,后宫众妃嫔也不必到她凤仁宫来相见。
如今多少年过去,这规矩一直延续着。
赵盈站在凤仁宫外,抬头看着宫门上的匾额,确实很难想象出昭宁帝立她为后时,她何等风光。
宫人传话复出来相迎,却始终不是绿芸。
赵盈多打量了两眼,迈进宫门往正殿步去时噙着笑问道:“绿芸呢?”
那宫娥也是个得脸的,在冯皇后身边伺候规矩比别人更大,赵盈问这话她不好答,便只掖着手,也笑着回:“绿芸姐姐身上不爽利,娘娘最体恤我们,叫姐姐在自己屋里休息着。”
其实多半是暂且送出宫了。
赵清也属实作孽。
赵盈没再问,唇边弧度拉平了一些,由着那宫娥打了帘子,她侧身进殿,四下没见冯皇后,须臾听得西次间传来冯皇后的声音,于是提步过去。
见了面便要端礼,赵盈很少到凤仁宫来请安,但每次来,礼数都相当周全,从不叫冯皇后挑出她半分的错处来。
两个多月不见,冯皇后似乎过得并不好。
赵盈起身,往罗汉床另一头去坐:“儿臣听说绿芸身体不太好?”
冯皇后侧目看她:“她出宫了。”
她这样直接,赵盈反而怔了一瞬:“您还是不甘心的。”
可是僵持了两个多月,赵清根本就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至少冯皇后这样认为。
无论是孔氏降位,还是赵清每天到清宁殿外罚跪,都是为了肃国公府的案子。
两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然而绿芸的委屈,像是所有人都忘记了。
只有冯皇后还记得。
事实上,在这场“战争”里,太后还是赢了的。
也怪不得冯皇后看起来没什么精气神。
这禁庭最不养人了。
听说冯皇后未嫁前也是傲性女子,嫁入皇家,人被磋磨成什么样呢?
冯皇后盘腿坐着,两只手交叠着放在身前,手里有一串念珠,她指尖拈着珠子,不停地转动着:“从扬州府回来,不到未央宫请安,来见我做什么?”
“肃国公府犯了事,儿臣怕您还是想不开,想来劝一劝您。”
冯皇后手上的动作登时顿住,皮笑肉不笑的盯她:“劝我?那你说吧,我也很想听一听,这么能干的赵元元,想劝我什么。”
赵盈眸色微沉。
冯皇后是拿她当宫外的赵盈,不是上阳宫里的赵盈。
她曾陪着昭宁帝杀伐过来,赵氏子孙的手足相残她见惯了,什么都不会觉得意外。
挑明了说也好,赵盈来之前反而怕她装糊涂。
“肃国公犯的事,是平不了的,就算父皇想平息,姜家也不会轻易放过,就算保下了命,罢官削爵,幽禁流放,这也都是轻的了。”赵盈从三足小几上捏了块儿糕,放进了嘴里,细细的品,一块糕点下了肚,冯皇后没开口,她略一眯眼,咂舌的声音很轻,但足够冯皇后听得真切。
冯皇后又侧目:“你接着说。”
她轻哂:“您这样,儿臣老是觉得您请了父皇藏在内室,等着父皇听儿臣是如何野心勃勃,如何巧言令色。”
冯皇后笑意更浓郁了些:“你还怕这个?不打紧,就算我请了你父皇来听,你去抱着你母妃牌位哭上一场,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赵盈拍了拍手,把沾在指尖的糖霜粉拍去:“您这么说,就是不用谈了。”
她说着下了罗汉床,蹲身又一礼:“那儿臣就先告退了。”
她果真要走,并不是说说而已,眼看着人就要出了西次间,冯皇后轻点了点桌案:“这么不服输也不服软,不愧是你父皇骄养出来的。”
赵盈背对着她,唇角一扬,脚步停下,回身时候那抹笑意不见了踪影。
“其实儿臣也在赌,您不开口挽留,出了这道门,儿臣也很难收场,再寻了由头来见您,便更落了下风的。”
她一递一步又回到冯皇后身边去,盈盈拜礼:“您是真疼绿芸。”
从进门到这会儿,前前后后她拜了三次礼。
冯皇后心里很明白,赵盈从来也没有多敬重她这个皇后,但最后这一礼,倒有了几分真心。
她摆手叫赵盈坐:“你母妃进宫之前,你父皇雨露均沾,从不曾专宠哪宫,我也不例外。
你母妃昔年专宠,后宫稀进御,她走后你父皇又得了孙氏,一年后又成了刘氏,我的凤仁宫,你父皇很少来。
从王府到齐宫,绿芸陪着我的时候更多些,我不疼她,难道疼你?”
身边的体己人,感情自然是不一样的。
赵盈默然许久:“您是真的想叫绿芸跟了大皇兄吗?”
冯皇后面色阴郁:“赵清行事狂悖,更何况眼下肃国公府犯事,他自身难保,绿芸就算跟了他,也只有受苦的份儿,这道理我懂,不用你来同我说。”
她眼角的余光瞥见赵盈抚袖口的动作时,神色一凝,抿唇又不说话了。
下意识的动作是连赵盈自己都没太留意的,听她没了声音,才望过去:“那您送了绿芸出宫,是打算在宫外安置她了?”
就算没有她,冯家要安置一个人,也绰绰有余。
只是绿芸坏了身子,想嫁个好人家,便有些为难。
冯皇后真把她当家人一样的,又恐怕她婚后受委屈,在绿芸的事上,的确犯难头疼。
“我原想着,要么赵清以正妃之礼迎绿芸过门,往后他仍可以有高门贵女做正头王妃,只是他的王府里,谁也别想压过绿芸一头,但太后不肯。”提起太后,她更显得冷漠,嗤笑又道,“再不然,赵清也总该为此事付出代价,上京他是别想待着,总要给绿芸一个说法的。”
但是眼下都不成了。
她抬手压在鬓边,揉了一把:“孔家一出事,我什么都不能再跟你父皇提。
你的奏折送回京城那天,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我父亲特意叫我母亲进宫来说,不要再跟你父皇提绿芸的事。”
赵盈摸着鼻尖,把她的话接过来:“再提显得您是落井下石,大皇兄总是脱不了干系了,父皇雷霆手腕,处置起肃国公府上下与孔娘娘都不留情面的,大皇兄也只是早晚的事而已。
虽不是给绿芸的交代,却也足够您为绿芸出这口气,实在不必叫人觉得您此时落井下石,说不得还要把冯家扯进来。”
冯家的处境,委实有些尴尬。
冯皇后是独女,兄弟姊妹一个也没有,出了她一个皇后,多尊贵的事儿,可惜了家中无人。
她远房堂叔倒是有两个儿子,但都是不争气的。
加上昭宁帝对她总淡淡的,推恩冯氏一族也只是依照定例,对冯家的提拔,甚至都不如对宋家。
所以这些年朝野上下,几乎不见冯家人身影,依靠的,也不过是祖上留下来的最后那点功劳。
承了勋爵,宫里冯皇后又从无错处,冯家和凤仁宫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相互依托,相互扶持着走到了今天的。
但将来呢?
赵盈深吸口气:“你和大皇兄有了间隙,说是有了仇也不为过,就算父皇不会因肃国公府的案子迁怒,最终不会下狠手责罚,您和大皇兄之间,将来也很难和平相处。
二皇兄有外祖可依仗,如果他上了位,自然要尊姜娘娘这一宫皇太后。
您是中宫嫡母,可冯家却只怕很难走出一个皇太后来。”
“你这会儿倒不怕我请了你父皇来听你高谈阔论了。”冯皇后面无表情的看她,“说来说去,你还是为你弟弟。”
可她的面无表情,等话音落在弟弟二字时,自眼角眉梢流露出些许淡淡的嘲弄。
赵盈确信她没看错,于是心口一紧。
每每遇上这种容易叫人生疑的情况,她总下意识想起她的出身。
天下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宫里的人精究竟被瞒住多少,还是仅仅因为昭宁帝的暴虐而无人敢议论半个字,她是真的不得而知。
偏偏这样的事还不能拿来试探。
冯皇后的嘲弄,从何而来?
从赵澈吗?更像是她对赵澈的维护与态度上。
赵盈稳了稳心神:“澈儿是我亲弟弟,我为他筹谋,您觉得不对?”
冯皇后古怪觑她一眼:“所以搬出宫,又费尽心思把赵澈从刘氏身边送去孙氏那儿抚养,再到你扳倒刘家,建立司隶院,在太极殿上如鱼得水的赵元元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赵澈铺路?
在他醉酒大闹上阳宫,差点儿没把你打死的情况下?”
赵盈先应了一半,冷冷开口:“只有没有母族可以依靠的人,才会真心对我们姐弟。
孙淑媛沉寂这么多年,还能有专宠的一天,她有这个本事,就能在这深宫中护得住澈儿,护得住我。”
她连眼神都冷肃下来:“皇后娘娘,您知道刘氏死前跟我说过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