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后徐冽和辛程闻言皆面无表情,就听她又说道:“很多事,孤年轻,知道的不多,你原原本本说来,孤是喜欢听故事的人,你故事讲得不错,孤心情好起来,自然不追究。
可你故事说得不好听,不够生动,不能打动孤,说不定孤一时起了性,不分青红皂白把你一家子推出去砍了痛快。”
“别——别——”庄青子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朝着赵盈连连磕头。
他动作大,额头撞在地砖上咚咚作响。
赵盈想起崔钊行额间的血,还有崔慈之肩胛骨流下来的那些血。
她拿舌尖顶在上颚,又转了一圈儿:“磕的头破血流也换不回你的命,不如想想故事怎么讲。”
庄青子的动作登时就僵住了。
身后老迈而沧桑的声音响起,叫的是青子儿。
这样的叫法赵盈和徐冽他们都是第一次听到,却别样亲昵。
循声望去,靠在墙边的庄父正试图站起身来。
庄青子已经起身快步迎去,搀扶上人,把人又扶着坐下去:“爹,您要什么。”
刚见着人时,赵盈觉得庄父不似常年劳作辛苦的人,养的不错,他这一起身,一开口,倒叫她看穿底细。
这一路从清河郡到京城,徐二他们对庄家的人未必多客气,虽不至于上囚车押解,但也跟押犯人没两样。
长年累月的清闲日子过惯了,遭受到这样的待遇,再加上心里畏惧,双重打击之下其实是病倒一场的,到现在身子也没完全养好,所以才会虚弱。
赵盈高高挑眉,也没再听清庄父交代庄青子什么话,只是后来看他连连点头,一旁庄母泫然欲泣,吸着鼻尖轻在庄父胳膊上捶了两下。
她心里就有数了。
果然庄青子不多时又快步至牢门旁,还是双膝并着跪下去:“小人都说。”
·
撬开庄家父子的嘴本就在意料之中,从司隶院大牢出来时候天色已经很晚。
辛程嚷嚷着说饿了,赵盈看都没看他。
他撇嘴,还要说话,徐冽一把按在他肩头:“我府上备有宵夜,你跟我回将军府吃吧。”
话音落下,不由分说拉了人就要走。
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连忙挥开徐冽:“倒也不必,殿下既然没兴致吃夜宵,我就回家了,殿下再有什么事,支使人到府上叫我。”
他果然提步就走,徐冽却没再跟上去。
赵盈驻足,挑眉望向徐冽:“你不走?”
徐冽笑着说不走:“殿下不是还有好多话想找个人聊一聊吗?”
嗤,好的不学,把杜知邑揣摩人心那套本事学的这样快。
入了东花厅,有小宫娥奉茶水点心上来,又掖着手匆匆退出去。
那些铃兰不知何时开的花,也被摆了出来。
徐冽视若不见,别开眼,吃了口茶:“这案子殿下打算拖多久?”
“等杨润哲的事情再闹大闹久一些。”
徐冽端着茶盏那只手一顿,隔着雾气看她:“其实殿下心里知道的,杨润哲来历底细殿下虽知,可查证太难,更何况现在人已经死了。
他擅自离京,又被人投毒杀害,所有人都明白他背后有人,但是是什么人呢?”
他倏尔笑了一嗓子,唇角当然就跟着上扬:“反正不是殿下,这话殿下早就说过。”
“对啊,反正不是我。”赵盈捏了块儿糖霜芙蓉糕往嘴里送,“你看啊,杨润哲武举大考拔得头筹,得了武状元之名,昼夜兼程奔赴南境。
原本朝野上下对他寄予厚望,父皇也是。
但是他什么用处也没有,连纸上谈兵都做不到。
徐冽,你说这样的人,无论是怎么蒙混过的殿试,把他放到边境,能有什么意图呢?”
徐冽眸中一震。
朝中的,内奸!
可是杨润哲不是……姜承德的人吗?
徐冽喉咙一紧,头皮跟着发麻,几乎要炸开:“可是燕王殿下不是说过,这件事情不让殿下过多插手,而且殿下当日不是也说过,应该不是姜承德吗?”
赵盈只是盯着他笑,久不开口。
“殿下?”
他试探着开口叫赵盈。
赵盈也不逗他:“应该不是他,但却也可以是他。”
她叹了口气:“徐冽啊,你就是心思太单纯,人也太正直了。
这种事情,换做辛程或是杜知邑任何一个,我方才话音落下,他们就猜到我用意了。”
徐冽一时语塞。
那这算是夸奖还是看不上?
应该是夸奖吧?
他清了清嗓子:“所以殿下希望此事继续扩大,闹得越久,皇上心里的怀疑就只会越重。
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证据,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天子即便英明睿智,事关天下江山,疑心便会比平日里更重。
而孙其明里一直都是姜承德的人,这就姑且可以算得上是雪上加霜。
至于福建那个案子——照殿下所说,并没有打算以这个案子拉下瑞王和姜承德,目标反而是安王,那……”
他豁然开朗。
殿下可以退,退到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
尽管瑞王和姜承德都清楚是她逼着他们在这种时候对安王赶尽杀绝,却拿殿下毫无办法。
对皇上而言,姜承德太得意,在朝中上蹿下跳,种种加在一起,姜承德的末日……只差最后压垮他的那根稻草。
风轻轻吹过一场,飘落下的杨花都能压死姜承德。
徐冽心下是震惊的。
这么多的事情串在一起,殿下究竟从何时起就开始盘算呢?
福建侵吞修河款她到底怎么知道的?
如果是刚刚得知,不可能部署周密,也不会那么巧,把之前许多事情一压再压,到现在突然爆发开来。
契机似乎就是清河崔氏丑闻,她替清源县主强出了头,之后引出这许多事。
他不知道别人有没有问过,反正他是一直都没问过的。
殿下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做。
那份名单殿下交给他,让他带上太极殿,面呈御前,他也照办了。
徐冽的犹豫和为难全都落在赵盈眼中,她吃了一大口茶,缓了半天,点点桌案:“想问什么就问,今天心情不错,不会跟你生气。”
“殿下真不生气?”
赵盈平心静气嗯了声:“就这么一次机会,过了今夜什么都别问我,所以你想想看,最想问的是什么事。”
几乎就到了嘴边的话登时又吞回去。
可以问……别的?
不过他瞬间又冷静了下来。
说是不生气,真的问了还不是和先前几次一样,弄得不欢而散。
明玉现在住在他的将军府替他管内宅事,不就是从这上头来的。
还敢问?等着殿下再塞别的什么人到他那儿,打不得骂不得还不能送走,那才真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徐冽掩唇轻咳:“福建侵吞修河款的案子,殿下是从哪里知道的?我问过杜知邑,并不是他替殿下打探,而他也是那时候才知道,也不是我的人替殿下打听到的。”
赵盈嚯了声:“感情你们私下里还会互通有无呢?怎么样,有没有发现其他什么事儿,是让你们觉得我莫名其妙就知道了的?”
她是笑着说的这个话,语气听起来也还算是正常,但这话总归别扭,带着那么点儿阴阳怪气。
偏偏她表情神色全都不是不高兴的样子。
见徐冽打量,赵盈啧声:“跟你说了不会生气,我也没阴阳怪气挤兑你,你只管说你的。”
徐冽自己先尴尬起来,别开脸去:“只是那天遇见,他对这事儿起疑,我也不解,说了两句,才发现都不是我们想的那样。”
赵盈说知道了:“我本来没想瞒着谁,不过你们都没问,我就想,你大概以为是他告诉我的,他应该觉得是你查出来的,至于表哥他们就更不会过问,反正有你和杜知邑在,好像我知道什么都不算离谱。”
徐冽心说是啊,但既然都不是的话……
到了嘴边的话没再问,因为他从赵盈的表情里看到了拒绝二字。
他登时明白过来:“殿下不想说,我以后都不再问了。”
“不是不想说,而是有很多事情,原本就说不清楚。”赵盈一只手的手肘撑在扶手上,好整以暇看徐冽,“你遇到过这种事吗?根本就说不清的,别人很好奇,想问,想弄明白,其实你自己都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不可笑?”
“我……勉强算是遇到过吧。”徐冽脸上表情有些发苦,“譬如六年前。”
赵盈眯眼。
还是有心结的,哪怕看起来再坦然无所谓。
她不再提这茬,转了话锋:“崔钊行我暂且不会审了,杜知邑不在京城,庄青子今夜吐出来的那些东西,你去核实一下。
他嘴里只怕真真假假,不过我估摸着他心生畏惧,至多三分假,不敢太拿混账话来诓我,不然他一家子性命堪忧。
你要核实起来也没有多麻烦。
如果觉得忙不过来,让辛程帮你一起,杜知邑的人还是你自己用,辛程他自己培植有势力,在京城也有,我没动用过他的人,你要让他帮忙的话,让他用他自己的人,别借人给他。”
这徐冽就听不懂了。
一向用的都是他或是杜知邑的人,好端端的怎么要用辛程的人?
他叫殿下:“殿下还不放心辛程?”
“那倒不是。”赵盈已经缓缓起身来,踱着步子往外走去,“只是觉得他太过清闲了,也该松松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