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一个眼神,心眼子不知转过多少,一个不留神落入他的彀中,成了人家的掌中玩物。
赵乃明却不这样认为。
精明算计,那算计之前总有精明二字。
既精干,又聪明,打起交道来那分寸感和他实在有的一拼。
他深以为同杜知邑很该做知己才对。
于是自己递一只手过去:“不敢烦你伺候我一场,我还是自己吃药吧。”
杜知邑果真笑着把药碗递过去,好在这方子本就要把药放的温凉时才服下,故而赵乃明接过瓷碗,一饮而尽。
那苦涩残余舌尖,杜知邑嘴上说着不会伺候人,可也早备好了蜜饯。
赵乃明只吃半颗,他已经于床尾圆墩儿坐下去:“你要跟我商量什么?”
“福建巡抚亲自迎到官驿来,早上得了信,后半天他就到了。”
赵乃明面色一沉。
福建巡抚邹尚敬他是知道的。
邹尚敬是先帝朝唯一一个连中三元的状元郎。
先帝在时委以重任。
及至昭宁帝御极之初,对他也是礼遇有佳的。
不过在赵乃明的记忆和认知当中,邹尚敬这个人,可算不上什么厚道中正之徒。
当年他有幸出任福建巡抚,说来还要算是借了宋贵嫔的光。
宋贵嫔加封贵嫔时,朝臣不满,那时候正是尚任礼部员外郎的邹尚敬先提出此天子家事这样的论调,其后才有了昭宁帝金殿驳斥重臣,一句“此朕家事”,把沈殿臣等人挤兑的哑口无言。
再到宋贵嫔过身之后,昭宁帝一意孤行,辍朝多日不论,还要追封皇后。
那会儿也是这个邹尚敬,在以沈殿臣和姜承德等人为首的文武百官力谏之时,甚至在昭宁帝发了性,把御史言官都推出去砍了好几个之后,他反倒站出来,帮着昭宁帝说话。
邹尚敬认为,宋仁宗能追封张氏做皇后,开创生死两皇后的先河,既有这前例可循,宋贵嫔又为赵家延续皇嗣,诞有皇子,得天子专宠多年,追封为后,并无不可。
此话一出,他固然是成了朝堂中的异类。
众人为阻止昭宁帝追封皇后而抛头颅洒热血,他倒跳出来扯后腿,自是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要不是宋太后出面反对,力劝下昭宁帝,事情岂不是收不了场?
不过经此一事,昭宁帝再登太极殿升座的第一件事,就是点了邹尚敬出任福建巡抚一职。
想起从前的这些事,赵乃明黑下的脸上扯出冷笑来:“这种人从前是真没想过,有朝一日还会跟他打交道。”
看来他是打心眼里看不上了。
杜知邑倒淡淡的:“人家好歹曾经连中三元,如今这福建巡抚做的津津有味,你倒先瞧不上。”
赵乃明翻了个白眼:“他在福建巡抚的任上十几年时间,毫无作为,甚至如今闹出这么大的案子,别说是我,朝野上下,谁能看得上他?
连中三元的大才子,他一定有真本事,可那又怎么样?
为人作官,他也不过如此罢了。”
杜知邑眯了眯眼:“我早几年时听说沈阁老曾经上折,要把他从福建巡抚的任上拉下来,后来没成,这事儿你知道吗?”
赵乃明竟点头说知道:“皇上念旧,和贵嫔娘娘有关的一切,在皇上的心里,都是格外不同的。
当年事情闹的大,满朝文武无一人为贵嫔娘娘出头说话。
其实你想想看,连宋尚书都避了此事,更何况是外人?
邹尚敬很会揣摩上意,一点不像是迂腐文人做派。
哪怕他只是为贵嫔娘娘说过那么两句话,漫漫岁月悠悠过,无人提及时皇上恐怕连邹尚敬何许人都抛之脑后,别看他是一省的巡抚。
但有人提起,他总会想起邹尚敬心里是敬着贵嫔娘娘的,仍然会高看他一眼。”
所以哪怕是沈殿臣牵头,也没能真的把邹尚敬给拽下来。
杜知邑点着手背想了很久:“他倒是会做官。”
“清清白白,只做官,不图财,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种人朝廷里一抓一大把,他算是典型的,靠着那点曲意逢迎的小聪明,一跃成为一省巡抚。”
赵乃明啧声咂舌,语气里都满是不屑:“寒门出身的孩子,做到这个位置上,还能稳坐十几载,他够光宗耀祖了。
今岁也得有四十多了,再过些年,他官做够了,辞官致仕,还能得个衣锦还乡。”
其实这些年间邹尚敬为官不易。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虽为福建巡抚,却对福建省的事情插不上任何手最根本的原因。
朝中无人,提起邹尚敬,人人都想起十几年前那点破事。
连沈殿臣这种一贯只做和事老的人都看不上他了,旁人就更是如此。
赵乃明叹了口气:“他来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吗?”
“还能干什么?”杜知邑一耸肩,“钦差出行,以常恩王殿下为尊,连皇上亲生的惠王都要靠边站,邹大人这样眼尖心明的人,你中毒滞留随明县,你说他能干什么来的?”
无非献殷勤,顺便把自己摘干净,表示福建大小官员历来行事与他一概无关。
真是可笑。
“堂堂福建巡抚,大小事务他皆有督责之权,现在跑来说这些和他无关——他就是没有参与其中,那也是失职,有什么可说的?”
“他来都来了,总要见上一面的。”杜知邑是一向的心大,反倒来劝赵乃明,“等回头到了福建,不一样要见他?
最起码人家现在姿态放得低,也没端着福建巡抚的款儿给咱们下不了台,这总算是一件好事吧?”
这话倒是真的。
邹尚敬于官场再没人脉,他总归在福建巡抚的任上做了十几年的时间,福建的大事小情依照他的行事风格,指定是门儿清,不过是嘴上不提罢了。
所以他肯配合,应该确实是能省去不少麻烦。
赵乃明果然缓了一瞬:“只是就不要让惠王一同去见他了。”
杜知邑唇角一味上扬,不动声色笑起来,后来缓缓站起身,拿了那只空瓷碗,说了声好,缓步出了房门。
都是千年的狐狸,话总是点到即止便可。
邹尚敬是不是真的甘心就这样辞官是未知之数,他因宋贵嫔之事上的位,在昭宁帝心里有了不一样的地位,这样的境况会不会想延续到赵澈身上——
杜知邑甫一出门,有小厮猫着腰上来接过他手里的托盘,又退到一旁不发一言。
天清气爽,是个会友见客的好日子。
邹尚敬不想的话,也不会来走这一趟了。
·
才过正午都不足半个时辰,邹尚敬的马车停在了官驿外。
他好像真的是个没什么官威和官架子的人,随行也不过三五人而已。
福建的局面这么乱,他倒不怕有人趁他出行下什么黑手。
也不知他是心大,还是觉得自己命硬。
他官做的大,但出身不高,钦差原本为查案而来,他这个福建巡抚能不能摘干净都还不知道,更别说赵澈等人出身尊贵,更不可能出门来迎他。
是以在官驿外,他甚至连杜知邑的面都没见上。
一直等到进了驿馆中,东侧手边有三间偏厅屋子,杜知邑就坐在堂屋中等着他。
人进了门,杜知邑不动声色把他打量过一番。
读书人就该是这幅模样。
看着文质彬彬,倒是极儒雅有气质的一个人。
可惜干的事儿却不是。
杜知邑只是相当敷衍的动了一下,像是要起身,偏偏坐的格外踏实。
邹尚敬脸上的笑都没有一刻是僵硬的,根本就不在意,上前去拱手做了礼。
他虽然没见过杜知邑,但观他年纪,总归不是赵澈,而赵乃明又在病中,所以也只剩下一个杜知邑而已。
杜邑知听他称杜大人,又挑眉:“邹大人久在官场,别的不敢说,这眼力绝对是一等一的。”
邹尚敬的笑意才尴尬了一瞬:“杜大人说笑了。常恩王殿下的病……”
他自己就先适时的收了声,杜知邑哦的一声接过话来:“有随行御医在,也无大碍,劳烦邹大人记挂,还特意跑这么一趟。
其实原本再修养个三五日,也就要动身了。
福建闹出这么大的案子,我们也不敢拖延,否则不好跟皇上交代的。
邹大人此来,单是为了看望常恩王?”
邹尚敬咳了两声:“听闻惠王殿下身体也不适,下官原本把钦差行辕安置妥当,听说了这些,才马不停蹄的赶到随明来,想着同二位殿下和杜大人一并往福建,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这话可太假了。
杜知邑甚至都懒得拆穿他。
下毒的只能是钦差随行中人,邹尚敬能跟他们有什么照应?
进了门三句话不到就提起赵澈,简直是司马昭之心。
杜知邑只不接茬,任由他尴尬去。
邹尚敬大抵是看穿他不愿过多理会,也没追着询问赵澈的事,只是转了话锋:“下官既来了,总要去拜见常恩王殿下,不知杜大人可否为下官做引荐?”
他态度良好,一口一个下官,谦虚的过头了。
一省巡抚,久居高位,纵使平日非居高临下而待人,心态上也总会认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那一个。
邹尚敬的确能屈能伸。
这种人倘或心思再正一些,把他的这点聪明用在正地方,他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情形。
能连中三元的几十年都未必出一个,真才实学怎么可能没有,那都是一朝一夕寒窗苦读来的真本事。
所以按照正常人的思维看来,邹尚敬从先帝朝时得器重,做了两朝臣子,且是两朝唯一一个连中三元的人,将来入部入阁,位极人臣,哪怕他寒门出身,这也才该是他最终的归宿。
那刑部严崇之不也是寒门出身,在履历上都未必有邹尚敬的清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