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春花眼睛一怔,眼角已经泛起细纹,听到余禾这么说,半晌没说话。
天边的太阳渐渐落下,被大山挡住半边光晕,稀薄的阳光落在何春花的半边身子上,仿佛把她变做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矛盾而又纠结。
一边知道刘光同没错,他也不是故意害死丈夫的,一边却又承受不了丧夫之痛,想要找一个人作为怨气的宣泄口。
两种情绪在何春花心里撕扯。
在长久的怔楞和沉默中,余禾觉得自己眼前的仿佛不仅仅是何春花,比起何春花自己,她身上更多的是枷锁,数之不尽的枷锁,将她自己死死锁住。
死者难眠,生者难安。
成了解不开的难。
余禾最终也没有等到何春花的回应,她同样知道,何春花心里其实早有了答案,但却会一直自欺欺人下去。
因为何春花需要一个精神支柱,除了余禾之外的精神支柱,恨是再好不过的,因为它可以抵住寒夜里的思念。
余禾去厨房给何春花倒了杯水,什么话都没说。
从那天之后,刘光同没有再怎么来过,但是也没走,只是时不时的托警卫员小张来送东西,有时候是余禾喜欢的甜口点心,有时候是女孩子时兴的小玩意。
也不知道刘光同一个在部队里待了一辈子的大老粗,是怎么买这些小玩意的。
但暂时是相安无事的,何春花没有再提起任何相关的事,表现平淡到余禾都以为她已经完全释怀了。
可余禾知道没有,如果真的不放在心上,是不会这样子表现的,她至少可以大方的当面带着余禾去谢一谢刘师长。
可她从来没有。
连相关的话题也没有主动提过,余禾很难不知道她的想法。
但着也算是心结,就算是余禾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由何春花自己去想通。
其实以余禾的角度来看,何春花早应该放下了,她这样不但刘师长一辈子愧疚,何春花自己也过得不开心。
只不过,余禾对何春花的脾气多少有点了解,这话她要是真说了,能把何春花气个仰倒。何春花本质上很传统,是个疼爱孩子的母亲没错,但同样不能接受女儿对她的人生指手画脚。
没有办法的余禾,只好把郁气都放在杨怀成身上。
经过休养,杨怀成的身体康复了不少,理论上是不可以做重活,但是他都能下地了,就算不好扛锄头,那做点可以坐着干的活总没问题吧?
知青知青,到了乡下不干活都是空的,那不等于白白吃村里的东西吗?
加上上次的批判,尽管最后没有给杨怀成定性,还有刘师长暂时拦着,可是在姚大队长和赤嵩大队大部分村民们看来,这就是一件值得诟病的事。
风往哪边吹,草往哪边倒,许多村民因为没有接受过教育,平时看着还不错,实际上最爱跟风倒,欺负起人来才叫可怕。
于是,杨怀成即便还在养伤,也干起了活。
这不是清明了吗,刚好农村到了种花生的时候,花生可不是随便买点种子播种就可以的。通常是在去年收获的时候,就会留下一批花生作为种子。
而在播种的时候,需要把花生壳剥了,再把花生伴药,扔进田里每个挖好的坑,再盖上胶水覆膜。
这也就导致需要剥的花生特别多,不少妇女除了在田里帮忙,还要现场剥花生。
杨怀成不能下床,那剥花生的活总可以干吧,就这么安排给了他。
至于余禾,也不能幸免,被安排了一大袋的花生,等着她剥。
偏偏余禾的手指娇嫩,轻轻摩擦一下,就容易破皮出血,就别提剥花生这种活了,往往多用点力,就容易伤着手,还没剥几颗呢,余禾白皙姣好的指尖就蹭破皮了。
一开始大家都是凑在一块,坐在田埂边,一起聊天一起剥花生的,余禾实在受不住,就想停一停,把花生送去给杨怀成,让他帮自己一起,所以起身就想走。
谁晓得她才刚放下花生壳,流露出想起来的动作,坐在她旁边的一个大婶就撇了撇嘴,眼神嫌弃,“哎呦哎呦,小姑娘就是不一样,嫩生生的,一点苦都吃不了,哪像我们呀,年轻的时候什么都要干。
想想也是,长得俊,也别干活了,眨巴一下眼睛,撅个屁股就有的是男人腆着脸要帮忙。
我们这些本分的女人哪里比得了哦。”
余禾起身的动作一缓,看向正尖酸刻薄说她的人,还是个老熟人,就是上回再半山上和何春花打架的倭瓜脸女人。
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难听。
这次何春花没在这,只有余禾自己面对她,所以倭瓜脸女人说起话来更恶毒,甚至还一语双关,反讽起何春花。
大家都以为余禾这样漂亮的小姑娘,面嫩好欺负,被一通损了以后,说不定会哭着离开,但她们实在是态度股余禾的战斗力了。
她只是长了张柔弱漂亮迎风倒的小白花脸,除了需要利用这张脸的时候之外,余禾本质上是很彪悍的。
比起只会谩骂的村妇,余禾在伶牙俐齿之外,还更有逻辑性。
余禾微微一笑,坐的更端正,像是只高傲的天鹅,“麻子婶说的对,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娇气,没办法,出生的年头好,遇上国家发展的时候,所以底下的人民安居乐业,不用像上一辈那么辛苦。
都是祖国繁荣昌盛,我们这一辈才长得好,不像某些人,长得像倭瓜,啧啧啧,那是真惨啊,嫉妒别人漂亮,梦里都想要有人能对她献殷勤,可惜……”
余禾颇为可惜的摇头,仿佛特别可怜对方,但是看向姚麻子媳妇,也就是倭瓜脸女人的目光却充满嘲讽,明亮而有神,“唉,遇到这种人,我一般都不计较的,毕竟人家做梦都想要的东西,可能别人轻而易举就有了。
您说对不对啊,‘本分’的妇女麻子婶?”
在说到本分两个字的时候,余禾的目光简直像是挑衅,就差把又丑又爱作妖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姚麻子媳妇当即就不干了,摔下手里的花生,卷起袖子就要和余禾打架。
余禾根本不怕,这里可不是荒山野林,旁边都是人呢。
所以余禾害怕的哭出声来,姚麻子媳妇的手都还没碰到余禾呢,余禾就痛的哎呦一声,“来人呐,打人了,呜呜,救命啊,姚麻子媳妇发疯了!”
也别管余禾后面是不是反讽回去了,光是看余禾的脸,人心就偏了三分,她甚至都不用哭,只需要蹙着眉,就让人的心悬起来,觉得她收了什么委屈。
这样精致漂亮的小姑娘,还有又黑又丑又发疯的姚麻子媳妇,那两极反差。
所以周围的婶子们都拦着姚麻子媳妇。
还有婶子抱住余禾,安慰她,“没事没事,别害怕啊。”
旁边就是农田,正在干活的男人们发现这边的动静,有好几个都过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要是自家婆娘受欺负了,还能撑个腰。
其中,走的最快的就是姚麻子,他倒不是因为担心媳妇,而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比起担心媳妇受欺负,他更担心自己那个败家娘们是不是又惹事了。
所以忙不迭的过去,结果一过去就看到一群人在拦着他媳妇,余禾可怜兮兮的倚在一个大婶怀里哭,梨花带雨的,好不可怜。
姚麻子也不算失了理智,走过去,强忍自己的不耐心,“这是怎么了?”
余禾抢在姚麻子媳妇说话之前开口,哭着擦袖子,堪比梨花洒落的哭法,委屈又坚强,她识大体的说,“麻子叔,您别怪婶子,都是我不好,麻子婶骂我和我娘的时候,我应该乖乖听着,我就是想说我们不是,谁知道麻子婶突然像发了疯一样,要打我。
都是我不好,呜呜呜。”
姚麻子因为小时候生病,好了以后一脸麻子,在村子里就很不受欢迎,掏空家底娶了老婆,谁知道这个老婆是不是因为家里穷,生的不好,后面又嫁给他,所以特别委屈,脾性直接变得尖酸不讲理,出个门就能和人吵架,弄得他家在村子里越来越不受人欢迎。
为了这个,他们家不知道和村里多少户人家赔礼道歉了。
他娘都常常念,去了这么个媳妇,真是家门不幸。
现在再看到余禾这么可怜的小姑娘,哭成这样,甚至还在为他媳妇说话,而他媳妇要不是三四个人拦着她,说不定直接就冲上去要杀了余禾。
想到这里,姚麻子最后一点耐心也告罄,气的直接用手把媳妇从大伙手里拽出来。
姚麻子媳妇还以为丈夫是来帮自己的,毫无理智的嘶吼那个,“快,麻子,给这小贱货一点教训,我要打死她。”
谁知姚麻子下一瞬就是一巴掌打过去,“你要打死谁呢?啊?
我看最该被打死的就是你,你也不看看家里被你连累成什么样子了,上次你跟何春花打架,害的家里整整三天的活白干,拿不到一个工分。
现在你还想杀人,怎么,你要将来全家人都替你背罪是不是?”
姚麻子脸上有许多麻子,看久了还好,但是当他怒到极致的时候,脸上肌肉抽搐,看起来就是十分可怕。
姚麻子想要做出更有震慑力的事情,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再打下去显然不理智,所以他掰扯着自己最近刚学到的城里词,怒吼着喊,“离婚,老子要和你离婚!”
“啥?”姚麻子媳妇别一巴掌打蒙,又听见姚麻子这么说,好半晌反应不过来。
旁边劝架的婶子们也是一脸懵,有一个反应快点,闺女还嫁到了县城,去县城看闺女的时候,多少听了一嘴,这时候小声提醒,“就是要休了你的意思。”
这下姚麻子媳妇听懂了,从半懵状态反应过来,也顾不上余禾了,整个人和疯了一样,扑到姚麻子身上,用手抓着姚麻子,“我呸,老娘嫁给你,给你生儿育女,辛辛苦苦大半辈子,你他妈要休了我,你做梦,我就是死也不会走的。
想摆脱我,下辈子吧,也不看看你那副德性,还敢说休了我,去你的!”
姚麻子媳妇哗哗就给他来了好几爪子,每一下都又重又疼,直接把对方的脸给挠出又深又长的印子,其中一个,甚至从眉毛划到脖子,直接见了血。
比起和余禾的时候,跟姚麻子的打架太快,让人反应不过来,连拉架都来不及。
“乖乖,麻子媳妇这是真厉害啊。”
赶过来的姚麻子他妈,一看见这场面,人直接疯了,上去就打媳妇,两个人互不相让,直接当中撕扯起来。
比起上次跟何春花打架,那要丢人的多,还更用力。
余禾在旁边看着,事情的起因是余禾跟姚麻子媳妇,但是发展嘛……
是余禾自己也没有料到的。
没有余禾想象的那么难对付,他们自己反而打起来了。
姚大队长则是姗姗来迟,他最近心情不怎么好,看到人就想骂,遇到这种扰乱全队秩序的事情,而且其中闹事的还包括上次刚刚罚过的姚麻子媳妇,大队长更生气了。
他把手里的农具往地上一扔,中气十足的发火,“你们一个个都要造反是不是?
尤其是你,姚麻子媳妇,赤嵩大队你要是不想呆了,可以滚,敢这么欺负丈夫,翻了天不成?”
姚麻子媳妇不敢和大队长吵架,跟鹌鹑似的,低着头不敢说话。
姚大队长把他们骂了一通,决意杀鸡儆猴,直接说,“公社里最近搞大扫除,要有人清洁公厕,每个队里都要出人,既然你们家这么闲不住,干脆都去公社清理公厕,好好醒醒你们的脑子。”
姚麻子的娘当即绷不住了,“那我们的工分怎么办?”
姚大队长冷哼一声,“工分?还想要工分,我不扣你们的都算好了。”
“凭什么啊,那我们年底分钱的时候,吃什么喝什么?”姚麻子的娘不服气。
大队长可不会因为对方年纪大就有所宽容,真要是那样的话,整个大多多少上了年纪人,都满祖一下,大队还管不管了?
所以他冷笑一声,深蓝色的工人装穿在他身上,显现出别样的威势,尤其是假模假样别在胸前的劣质钢笔,气势更是足,“你们自己管教不好媳妇,难不成要我来管?”
被抓住软肋,加上大队长态度强硬,姚麻子的娘也不敢硬碰硬,只好往泥土地里一坐,哭嚎着,“还叫不叫人活了,娶了个丧门星,害了全家啊!”
余禾自从穿书以来,最大开眼界的还不是余秀兰这些人,而是动不动就往地上一坐,撒泼打滚哭嚎的人,上至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下至三四岁的小孩,几乎都具备这种能力。
如果让余禾说,她是打死都不会搞这么一出的。
厉害的人,甚至别人拉都拉不起来,真是门学问。
余禾摇摇头,决定深藏功与名,她可不太想也被抓去罚扫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