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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 晚唐浮生 第29节

“树德可知这代北乱局为何一直无法平定?”说完了客套话,开始进入正题了。

“禀大帅,原因无他,河东将士不用命耳。”邵树德直言不讳地说道:“大帅若想有一番作为,定不可倚仗河东军。晋阳近畿,尚有忠武军、义武军,代北亦有忠武军一部、义成军,听闻昭义军将至,大帅之抱负,便着落在这些客军身上了。”

“客军肯用命?”诸葛爽有些不信。

“须得先收拾军心方可。”邵树德答道。

诸葛爽一捋胡须,懂了:“有树德相助,大事可成矣。”

“大帅老于军伍,自然成竹在胸,末将只不过查漏补缺罢了。”

“哈哈,你又吹捧我。”诸葛爽一擂邵树德的肩膀,笑骂道。

邵树德偷眼瞄去,却见诸葛爽脸挂笑容,显然是很开心的。

二月,高浔率军抵达晋阳。不过夏绥节帅李元礼的大部队才刚刚离开夏州,尚未过黄河。至于天下两位都招讨使之一的太仆卿李琢,也才刚刚离开京师,同样未至河东。

得,东北面行营招讨使没到,北面行营暂时没了招讨使。这偌大的河东地面,可不就暂时由诸葛爽说了算么?谁让人家来得早,张彦球也不与他争呢?

于是乎,诸葛爽下令驱逐张锴、郭朏、康传圭等将的家眷,将其家财充入府库,犒赏本部及忠武、义武、昭义、夏绥(铁林都)等客军兵马,诸军士气大振,人人奋勇。可怜康传圭拷掠晋阳富户得到的钱,竟然都落入了这两万客军大头兵之手,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三月,朝廷有诏,以门下侍郎、同平章事郑从谠充河东节度使。

这位是货真价实的宰相,而不是当河东节度使后临时加的挂名宰相,可见朝廷之重视。不过郑从谠并未挂招讨使之衔,北面行营暂时仍然由诸葛爽做主,邵树德这一票算是搏对了。

第056章 将才

广明元年四月,宰相郑从谠至河东,诸将出迎。

郑从谠前年拜相,出身荥阳郑氏,今年六十余岁,但看起来精神矍铄,气度不凡。甫一至晋阳,便亲口赦免了张彦球的罪过,言兵乱“非其本心”,且“颇有方略”,不但不追究责任,反而予以重用,令张彦球感激涕零。

为首作乱的军士数十人,当然被斩于刑场,且由张彦球亲自监斩。其余诸将,好言安抚,令其整顿部伍,继续为朝廷效力。

邵树德远在阳曲,军职又低微,当然轮不到他去迎接郑从谠。郑某人也根本注意不到他这种小角色,宰相爷的全副精力都放在组建幕府上。

以前河东幕府佐官,只保留了部分低级的,高级的全部换掉。其中,长安令王调担任节度副使,前礼部侍郎李渥为节度掌书记,前兵部员外郎、史馆修撰刘崇龟为支度判官,前司勋员外郎、史馆修撰赵崇为观察判官,前进士刘崇鲁为推官,等等不一而足。

可以说,郑从谠的这个幕府,上点台面的官基本都是进士,还有不少朝廷清贵要员,名士极多,名单一出来,就被人称为“小朝廷”。

张彦球得郑从谠信任,此人也知恩图报,从严治军,发现有变乱的苗头立刻掐死,并且提拔了一大批郁郁不得志的河东边缘将领,令郑从谠的地位相当稳固。

四月二十,郑从谠加北面行营招讨使之职,下令检阅诸军。邵树德得令,尽起铁林都四千儿郎,两日内抵达晋阳。

二十五日,忠武军、义武军、昭义军、夏绥军(铁林都)并晋阳河东军大部于城外列阵,诸军总兵力高达四万余人。郑从谠从城头观看,也觉心神摇曳,激荡不已。

检阅完毕,诸军皆有赏,顿时欢声雷动。临走前,邵树德见了张彦球一面。

“铁林都部伍整肃,士气高昂,乃可战之军。他日郑帅出师,或可为大用。”张彦球当了河东马步都虞候,说起话来自然就不一样,邵树德听了怅然若失,感觉再也不是之前那个愿意教导自己战阵知识的张教练使了。

“诸道兵云集,李逆父子覆灭,不过弹指之间罢了。朝廷但有所命,铁林都赴汤蹈火,无有不从。”邵树德中规中矩地答道,末了,又道:“张将军代北教导之恩,邵某不敢或忘。”

张彦球闻言也有些动容,良久后叹了口气,道:“往日的是是非非,都过去了。听闻树德将远镇绥州,日后怕再难有相见之机,各自珍重吧。”

邵树德闻言行礼拜谢,转身上马,准备返回阳曲。看郑从谠这样子,出师的日子估计不远了。本来他觉得会等到赋税收上来后才会出兵,但现在看来,朝廷等不及。

“树德。”张彦球又喊住了正欲离去的邵树德,踌躇良久后,方道:“去岁代北大战,某观铁林都士卒骁勇敢战,堪称劲卒,然进退之机稍有不谐。也罢,某便举荐一人,名唤朱叔宗,乃康传圭帐中小校。年岁甚轻,然父祖皆为晋阳军中牙校。少时便读兵书,精于骑射,大有方略。惜少不更事,晋阳之乱时遭牵连。过两日我便遣其至树德军中,树德不妨考较一下,若觉得还成,留下教导军士,也算是他一条出路。”

“多谢张将军!”邵树德翻身下马,诚心再拜。

连张彦球都觉得“大有方略”,那么这个朱叔宗必然有真本事。家族世代牙校,这军事教育传统就是自己不能比的,铁林都差的就是这种人才。也幸好他跟错了人,被康传圭之事牵连,麻烦缠身,不然怎么可能看得上铁林都?

而且,过了这个村,多半就没这家店了。等李克用入晋阳,这种不得志的青年英才正是他大力提拔的对象,以压制河东老人。此时将其拐走,也算是削弱李克用的人才班底,何乐而不为呢?

回到阳曲大营后,没两天,朱叔宗便来了。这人还未满二十岁,却长得高大魁梧,面见邵树德及诸将时,夷然无惧。别的且不说,这份胆色就不错。

“朱叔宗见过邵将军。”

“朱军校好生魁梧,不知擅长何种技艺。”因为是张彦球推荐,赞誉颇多,求贤若渴的邵树德亲自“面试”,“考官”还有李延龄、卢怀忠、任遇吉等人,基本就是铁林都的核心层了。

“擅骑射、擅枪槊、擅刀斧。”朱叔宗答道。

好家伙,合着还是全才啊!邵树德有些想笑年轻人自视甚高,不过没有点破,而是点了点头,道:“万人敌的本事会哪些?”

“料兵、选锋、选能、教阵、用车、用骑、料敌将、料地形、察敌情……”

“好!”邵树德一拍大腿,喊道。在这么多人面前还敢这么说的,那应该不是吹牛。可能囿于经验,还不是很精通,但基础完整的军事教育应该是没问题的。纸上谈兵不要紧,铁林都如今还真挺缺这种切合实际的纸上知识的,大伙都是老丘八,战阵经验丰富,有纸上知识指导,学习领悟起来不难。

“朱军校,本将再考你一条,若能答上,许你铁林都副将及绥州录事参军之职。”邵树德坐正了身子,严肃道。

朱叔宗在康传圭帐下不过是一队头,今能得副将之职,也十分兴奋,答道:“请将军考较。”

“孙子曰:‘凡用兵之法,将受命于君,合军聚众,交和而舍,莫难于军争。’朱军校,且结合具体战阵,讲一讲军争之法。能讲几条便讲几条,越多越好。”

“凡前无掳掠,粮不支月,不宜深入。”

“不错,继续。”

“凡暴寒,暴暑,虽见大利,不宜进攻。”

“凡贼无故退军,不可进逐。”

“凡兵趋贼帐,或中道遇大城、要寨,须下之,或备之,而后过。”

“凡遇敌相迎,我从直路,置贼迂路,使之力疲,可胜。”

“凡未测彼情,虽遇羸弱,不进攻之。”

“凡贼半隐半见、似惊似乱,必有谋,不进攻之。”

“凡贼队暴来掠吾苗稼牛羊者,当勿击其锐,按兵自固。候其暮去,必重掠力疲,其心亦恐,退还务速,行队不属,我则进击之。”

“凡小阵逢大阵,不利持久,敌意轻我,必不惮战,我宜乘利速进。敌人兵众阵大,多连延不整,金鼓之声不相闻,旌旗之色不相见,左不闻右,右不闻左,前不闻后,后不闻前。如此,我以少众并力击之,必胜矣。或敌人下营未定,布阵未集,备垒未成,法令未施,皆可疾击也。”

※※※※※※

若不是邵树德抬手制止,朱叔宗可能能背一下午。邵树德两眼放光,这是个人才啊!兵书上讲的东西,他日日诵读,手不释卷,但总觉得过于高远了,要想切合实际,还需要非常丰富的人生经验才能慢慢领悟。

但朱叔宗学的,却是切合战斗实际情况的应对之策及作战原则,这应该是将门世家的经验总结,不传之秘。他们的孩子,从小固然学《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尉缭子》等军事著作,但这种家族一代代积累下来的秘传也是勤学不辍的。哪怕当时理解不够深刻,但掌军时间长了,实践次数多了,就会慢慢理解,甚至能加以完善,再传给子孙。

“老李,把《树德新书》拿给朱副将看看。不要怕丢人,都是咱们总结出来的经验,言语朴素,切合实际,即便有错漏,也可让朱副将指正嘛。”邵树德心情非常好,“朱副将”三字都喊上了。

李延龄从箱子里摸出一份手抄本,递给朱叔宗,道:“这是咱们铁林都队正以上方可阅读之兵书,朱副将既是自己人,当然可以看,还请指正”。

朱叔宗闻言有些惊讶,接过后粗粗翻看了一下,便道:“有些粗浅,但都是真知灼见。”

你讲话还真不客气!邵树德笑了,道:“最后一个问题。朝廷已授本将绥州刺史,朱军校可愿随某去绥州?”

“左右也无去处了,朱某便跟将军去绥州搏一番富贵。”朱叔宗还回兵书,答道。

“好!”邵树德起身,亲抚朱叔宗肩膀,道:“邵某得一将才矣。老李,今晚杀羊置酒,诸军皆有,以贺此事。朱叔宗,本将授你亲军副将之职,掌亲兵、斥候、巡哨、令骑,今日便上任。”

“谢将军简拔之恩。”到底是年轻人,被邵树德这么一番隆重礼遇,顿时有些感动。再对比下最近艰难的处境,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恭喜十将,恭喜朱副将。恰如李将军遇高皇帝——啊呸,我老李没读过书几本书,不会说话,见谅啊,哈哈!总之十将得一大才,铁林都气象愈发兴旺,我老李高兴啊。”

“朱副将少年英才,骑射双绝,万人敌的本事也惊才绝艳,任某今后要好好请教一番。”

“朱副将日后战阵料敌,俺老卢死命冲杀便是,痛快!”

见邵树德已经认可此人,几位“考官”便上前祝贺,一时间倒也其乐融融。邵十将早就说了,铁林都不是他一人之基业,而是大伙的“事业”,铁林都若能好,大家都能更好,如此而已。

第057章 打完仗就回家结婚

广明元年五月初八,李琢带着京师神策营军士三千人抵达代北。

他是从岚州那边走的,并未至晋阳,不过没人敢忽视他的一举一动。作为天下两大都统之一,河东各军皆归其节制,麾下几近十万兵马,已经超过了江南的高大帅,兵权之重,数十年未见。

李琢乃名将李晟之孙,前夏绥、河东、河中、义成节度使李听之子,李愬之侄,一出生就是公卿勋贵之家,乃朝廷宿将。甫一赴任,便召诸道兵马北上,剿灭顽敌。

而李琢、郑从谠这种重臣名将的到来,也让河东、幽州诸镇的军头们感受到了压力。他们再不敢敷衍了事了,开始动真格的。就连契苾、赫连等藩部兵马也动了起来,更有沙陀主动来投,充当带路党,形势一片大好。

邵树德打听了一下,夏绥镇兵居然还没过河,这动作也太慢了吧,莫不是路上发生了变故,有军士骚乱?不管他了,既然李元礼未至,自己还跟着诸葛爽好了,与大部队一起北上,也安全些不是。

五月十五,晋阳近畿各军次第北上。屯驻在阳曲县的铁林都几乎走在了最前面,让邵树德颇感晦气。

他知道自己的斤两,新来的朱叔宗看似家学渊源,但到底年轻,短时间内还无法大用。现在的铁林都,是没有大将坐镇的,将近四千人马(最近又募了数百太原穷苦之士补充辅兵),自己能有序带着行军,按时扎营,按时拔营,做好侦察,规划行军路线就已经是极限了,其他的不敢多想。

经过石岭关时,已无曾经的镇将康传圭。新来的人不认识,不过与康传圭又有何区别呢?都是河东将门,一丘之貉罢了。

抵达雁门县的时候,实际带兵的招讨副使诸葛爽(郑从谠坐镇晋阳)下令铁林都加速前进,而他自己亲率数百骑兵快马加鞭赶了过来。

“大帅,何故令军士们急进?”邵树德问道。

“唉,功劳让人抢喽。”诸葛爽一脸不爽道:“李都统亲率万人出繁峙县,遇沙陀,小胜,迫降两千余众。东北面行营的赫连铎这厮还说降了云州牙将高文集,高文集举城归降,还绑了李克用亲信傅文达。沙陀三部这会也不敢再左右逢源,李国昌父子,覆灭只在顷刻之间。”

竟……这么简单?邵树德有些恍惚。虽然他一直骂河东军是鼠辈,但并没有轻看大同叛军的实力。自己经历的第一场上档次的野战,即中陵水之战,就是与叛军薛志勤部对上,最后虽然胜了,但感觉他们的实力并不弱。

国昌父子也祸乱代北快两年了,一直拿他们没办法,结果郑从谠、李琢一到,形势立马改观。都这般风雨飘摇的时候,朝廷竟然还有如此威慑力,逼迫得各路军阀不敢耍滑头,不得不说——大唐还有几分气数啊。

“大帅,既如此,我部就该火速进军了。末将这便下令,铁林都只携带粮草、驮马,轻装疾进。”邵树德抱拳道。

“往蔚州方向走。”诸葛爽补充道:“李都统多半已与卢龙军汇合,国昌父子主力亦至蔚州,一场大战近在眼前。”

“末将遵命!”

五月三十,铁林都只用五天时间便抵达繁峙县东北数十里外的大堡戍。

朱叔宗曾经说过,“中道遇大城、要寨,须下之,或备之,而后过”,但大堡戍的守军已被河东军歼灭,何其之速也。再一打听,瓶形寨也已投降,国昌父子当真风雨飘摇。邵树德也抓瞎了,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哪里,是停下来等待辎重营呢,还是继续挺进蔚州?他们的粮可携带得不多,按照朱氏军事原则,这时不该深入。

诸葛爽也十分懊恼。这李琢打得也太顺了,只带着神策军本部三千,外加不足一万的河东衙军,就击败当面沙陀,深入蔚州,与从东向西攻来的幽州镇兵汇合。卢龙军这次确实玩真的了,节度使李可举亲率大军万人,是真打,不是应付差事。

正犹豫间,信使来报,东北面行营主力已占蔚州。李都统遣幽州将韩玄绍带兵数千至云州,汇合降军高文集部、蕃兵赫连铎部、契苾部,沙陀三部亦派兵来援,打算捕捉李国昌父子主力,一战歼灭之。

“没戏唱喽。”诸葛爽一拍大腿,生气地坐在马扎上,挥舞着马鞭道:“东北面行营诸军抢了咱们的功劳,这事怎么弄?树德,你说说看。”

“李逆父子连失云、蔚二州,只剩朔州一地。末将听闻他们在朔州尚囤积了部分粮草,当以此为基,反攻云州。大帅不妨下令岚州的天德军、麟州军北上,或还来得及。”邵树德禀道。

“叔宗,可还有什么补充的?”邵树德又说道。

“大帅、将军,末将认为,李克用定不会在朔州久留。取得补给后,会立刻北攻云州。此人年轻气盛,高文集背他投朝廷,岂能顺得过气?”朱叔宗答道:“此战,一为重夺云州根基,一为报复高文集,不如此,其他人有样学样,部众散亡殆尽矣。”

“天德军和麟州军北上,有我们什么事?”诸葛爽虽然是行营招讨副使,但如果立功的都是客将,而不是他本人,多少有些不美。

“大帅,铁林都愿效死力。事不宜迟,可从速走雁门关入朔州。”邵树德单膝跪下,情真意切道。

这就是影帝的天赋了。大军粮草不足,又远在大堡戍,即便到代州临时筹集粮草,等到达朔州时,最快也是十天后了。李克用能等十天?李琢能等十天?再说了,他们此时得到的消息,也已经过了一些时日了,等铁林都及诸葛爽亲率的骑兵赶过去,仗多半已经打完了。

不过即便如此,该表的态还是要表的。诸葛爽这人,邵树德也看出来了,当年庞勋乱军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军将,立功心切,又喜欢被人拍马屁,这种惠而不费的事情,为什么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