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武军使张彦球,现在是凉州南面行营招讨使,要统军北上击——呃,吐蕃。”
“张彦球怎么会来陇右……”吴融最近是真的没关心这类打打杀杀的事情,不过他也没怀疑两个吐蕃学生所说之话的真实性。灵武郡王征战各方,确实喜欢征发蕃兵,兰州残存的蕃人部落,基本都是上次战争中没被波及,战后又投降得快的,被要求出丁从征很正常。
吴融晕晕乎乎的,也不知道两个学生什么时候走的。
下了学堂后,他在大街上碰到了兰州都部落使秦贵。
此人满头华发,但精神矍铄,走起路来气势十足,一点不输年轻人。
“吴博士。”秦贵主动行礼道。
“秦官人,如此急匆匆,欲往何处?”吴融问道。
“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张将军下令兰州供应草料、粮豆若干,大军要北上征讨六谷吐蕃。时间紧急,某要去各部催一催。”秦贵说道。
兰州四县,吐蕃、羌人还是有一些的,因此这里设了都部落使一职,由秦贵管着,副使则是董征。
吴融隐隐约约知道,北面一山之隔的凉州在打仗。但没想到,河渭诸州竟然也要出兵,是因为战事不利吗?
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愿意搬来兰州,最多的原因不就是这里安定么?另外也有点情怀因素。如果兰州也要遭受兵灾,这天下之大,还能去哪里?
此时的兰州城外,大群士卒正在进军。
金城关渡口,人喊马嘶,车流如龙。
张彦球站在关城之上,俯瞰着远方的驿道。
驿道上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行军队列,那是经略军关开闰部七千步骑,以及大量随军的蕃汉夫子。
经略军是从临州一带开拔的,除留了五百人看守城塞外,分驻大来谷、长城堡等地的主力悉数北调,至兰州集结,领取物资。
而在看不到的远方,驻守广武梁的丰安军主力三千多人也已经北上。
两路大军将沿着逆水(庄浪河)河谷行军,越广武县(兰州辖县,今永登县东南),二百二十里至凉州昌松县(今古浪县西黄羊河一带),附近就是六谷吐蕃之一的洪源谷部的老巢。
出洪源谷,再往西北走一百二十里,便是凉州城了。
全程除了洪源谷附近的洪池岭外,几乎全是平坦的河谷地,有水有草,非常便于进军。
今天已经是文德二年四月初一,丰安军留了五百步卒守御城寨,剩下的全数出动,这会主力应已深入逆水河谷百里。五百骑卒打先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多半已经和六谷吐蕃之一的庄浪谷部交上手了。
不能拖了!张彦球转身下了关城,喊来了杨仪、梁汉颙二人。
大帅用兵,还是有迹可循的,喜持重,以堂堂之阵破敌,最多加一点正奇变化。
如今大帅坐镇凉州,那一路有天柱军、顺义军、铁骑军、豹骑都以及嗢末等蕃部,此为正兵。七城斩斫使杨悦领新泉军及诸蕃部,此为奇兵,一正一奇,互相配合。
再把目光放到更广阔的战场上,整个凉州战场上的大军为正兵,他们这一路从兰州出发的则是奇兵。正兵持重,奇兵突出,一正一奇,配合着大破敌军。
当初在夏州收到大帅的急信,只看了前两行,张彦球就猜到了大致的方略。这没有任何不敬的意思,大帅的方略是老成持重之策,没任何冒险的因素,偏偏还能收到效果。此为王道兵法,不这么用兵,张彦球反倒要看轻大帅了。
行险,是会上瘾的!
“杨游奕使,经略军五百骑卒已经渡河完毕,你即刻率部西进、北上,至广武县领取粮料,随后继续北上,配合丰安军五百骑卒攻打六谷吐蕃。”张彦球下令道。
“末将遵命。”杨仪大声应是。
“梁副将,兰州诸蕃部之骑卒尚在集结之中。一俟集结完毕,便交由你指挥,北上进入凉州。”
“末将遵命。”
还有天德军的一千骑兵!
这一路,大帅的意思是让他们由河州西行,借道鄯州,出大斗拔谷。
此为大业五年杨广率数十万大军西巡之路线。
可能也是迄今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西征,攻陷吐谷浑都城,震慑了远近蕃部,会27国使者,收数千里土地,置郡设县,从此得以安心东征。
开元年间,朝廷于此置大斗军,管兵七千五百人。此谷夏秋季节天气多变,易突发雨雪,若无备,很可能要吃大亏。然地理位置绝佳,东至凉州三百余里,北至回鹘“王城”删丹二百里,还是值得冒险的。
一千骑兵由天德军游奕使田星统帅,外加河州蕃部千余骑,原则上配合归义军、肃州龙家的兵马攻甘州。大帅特别嘱咐,如果两家没有出兵,此路便作罢。
鄯州吐蕃,已经收了陇右节度使萧遘奉上的财货,借道不成问题,甚至还可以提供草料及备用马匹。
数路兵马齐出,正奇相辅,如今就看战果如何了。即便不能把进入凉州的甘州回鹘一网打尽,也要将其重创,让他们至少一代人内不敢再有任何野心。
河西诸州,不需要一个实力明显超出他人的政权。若有,便平灭之。
第015章 天降
月黑风高,漫天阴云。王虔裕笑了,今晚老天爷也来助战啊!
太阳刚下山那会,山间还亮堂堂的,说霞光万道也不为过。可这才天黑多久,陡然间起了一阵风,乌云密布,眼看着就要下起雨来。
山间的天气,就是这样多变。
王虔裕现在是丰安军游奕使。
擅长骑战的他,一来就被授予重任,调到游奕使暂缺的丰安军补了实缺。对此,他是很感激大帅的,同时也憋着一口气,想要做出点功绩,让同侪们都看一看,他并不是靠走了谁的后门上位。
午夜时分,将士们都已经休息了好一会。王虔裕看看时间差不多了,立刻下令分批发动进攻。
打法还是老一套。第一波次的精兵悄悄摸进去,袭杀吐蕃人的夜间守卫,制造混乱。第二波次则在各个方位击鼓、点火,大声喊杀。第三波次由王虔裕亲领,作为一锤定音的主力,彻底杀散吐蕃人有组织的抵抗。
战斗很快打响。
由于精兵已经北调,庄浪谷部的后方十分空虚。第一波次上百精兵几乎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直接杀到了最大的一处帐前。
帐内冲出了十余吐蕃军士,他们看到从天而降的唐军士卒也十分吃惊。
“放箭!”带头的队正一箭射出,同袍们也纷纷抽出骑弓,一时间箭矢横飞,十余人几乎全躺在了地上。
可惜没有弩,不然杀起人来更有效率!
队正当先冲入帐内,避开了迎面刺来的一矛,直接一刀砍下,惨叫声响起。
都是杀人杀得麻木的老手了,进帐前就有了各种心理准备和应对之策,对迎面而来的袭击从容应对,甚至还反杀了对方,这就是老兵的经验。
外间已经燃起了大火,帐内被映照地分毫毕现。
队正一脚踢开躺在他脚下的半大小子的尸体。这人遍身绫罗,应是吐蕃贵人子弟,可惜默默无闻地死在了这么一个夜晚。
如果历史能有改变的话,或许这个少年还有机会成长,带领六谷吐蕃崛起,吞并嗢末,控制凉州,得到中原朝廷的册封,威风八面。
只可惜没有如果。
雨点开始落下,杀戮继续进行。
到处是从帐篷内冲出的衣衫不整的吐蕃人,有的甚至连武器都没有,跌跌撞撞地走在草地上。
偶有几个抱团靠在一起的,手持器械,精神紧张。但凡有人靠近,立刻就把兵刃招呼过去,不管是自己人还是敌人。
但在这么个混乱的夜晚,唐军都在有组织地杀人,跑到他们面前的多半是慌不择路的吐蕃人。如此憋屈地死在自己人刀下,不知道是什么感想。
更多的唐军士兵冲了进来。
四周的山梁上响起了密集的鼓声,喊杀声震天,时不时还有冷箭射来,吐蕃人更加慌张。
战阵之上,将军们为什么喜欢夜袭?
原因就在于此了。黑灯瞎火,骤然遭袭,精神紧张,不辩敌我,根本不知道来了多少敌军。能在这种情况下保持秩序且击退敌军的,那都是有严格军法约束的强军。
朔方军就有一套章程。谁负责防守,谁负责支援,都有规定。乱跑乱走乱喊的,直接用箭射杀。所以当初宥州拓跋氏夜袭大营时,很多军士已经惊醒,但有严酷的军令压着,根本不敢喧哗,强逼着自己躺在被袋里,继续睡觉,除非有军官来给他们下令。
吐蕃人连寨墙都没有,主力又不在,遇到突袭,就是一个死字。
黑夜中到处是重重黑影,惊散而去。
几个被逼急了的吐蕃人直接跳进了河里,岸上飞来一蓬箭雨,人在水中浮沉了一会便消失不见了。
还有人躲进了帐篷内,结果被泼上油之后直接引燃。大雨浇不灭身上的烈火,人形火团惨叫着在地上翻滚。
更有被马蹄无情践踏的吐蕃少年,躺在地上痛苦地呼吸着。折断的肋骨刺破了肺,每一口呼吸都带着血沫。他的眼神渐渐涣散,战马从旁边驰过,马蹄溅起的泥水泼了他满头满脸。
朝阳升起之后,王虔裕牵着战马来到了这个营地。
尸体尚未清理,营地一片狼藉,到处是混合了鲜血与泥浆的水塘。
王虔裕浑若无觉,踩过一截断臂,踢开一具怒目圆睁的尸体,看着被聚拢在营地中间瑟瑟发抖的俘虏。
大部分都是女人和小孩。
游牧部落,理论上六十以下的成年男丁都要出战,都是战力。宰相、都督们要打仗,而且前方战事非常紧急,自然一再抽丁,把大部分成年男人都抽走了。
留下的妇孺和牛羊,此刻都成了战利品。
“通知后方步卒,加快速度前来接收。”王虔裕下令道。
他觉得,西北马匹这么多,是不是可以挑选一些不适合做战马的普通骑乘用马,配备给一部分步卒,让他们能够跟上骑卒的行军速度?
就是不知道会增加多少钱粮消耗,大帅愿不愿意了。
休息完毕的骑卒派了部分人手留下看管俘虏,王虔裕带着三百余骑继续赶路。
一路上他们走得很分散,四处袭杀遇到的任何一个吐蕃人,确保庄浪谷部遭袭的消息尽可能晚地传播开去。
下一个目标,是位于昌松县境附近的洪源谷部。不过可能需要等待经略军的骑卒一起行动,三百骑,还是有点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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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城外的战斗陡然激烈了起来,乌姆主不得不把更多的回鹘骑兵派了出去。
不是中计被激怒了,他还不至于那么浅薄。
事实上是他失去了耐心。通过最近这段时日不间断的战斗,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唐军的意图,似乎在有意拖住他们,然后施展什么阴谋。
他第一时间想到了归义军和肃州龙家,并且猛然惊醒。
他准备跑了,硬拼不是回鹘人的风格。
但事到临头,终究还是有些犹豫。这一趟,确实赚到了一些,主要是抢掠的凉州各部的丁口和牛羊,可以极大充实甘州的实力。但吃不到最肥的一块肉,终究有些不美。
乌姆主把目光投向了曾经的盟友六谷吐蕃。
六谷部,本有一万多兵,在浩门谷一带与新泉军对峙,时不时发生中小规模的战斗,消耗了一些。
北上进逼凉州,被唐军骑兵痛打了几次,又损失了不少。
如今士气低落,实力最强大的阳妃谷部又因为老窝被端,实力大不如前,其余诸部隐隐有反对他们的苗头,内部凝聚力也出现了问题。
乌姆主左思右想,觉得若不能打下凉州,那么干脆劫掠一把盟友,然后撤回甘州去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