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路的安金俊大败,两万余人不说全军覆没吧,至少损失一半以上。
李克用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接到了这个消息时,还是非常失望。
这其实已经比历史上好了,那次是全军覆没,大将安金俊中流矢而亡。三万幽州军大举西进,增援云州,李克用留万胜军断后,主力仓皇跑路,最后万胜军也降了赫连铎。
也就是这次惨痛的失败,让各镇窥到了虚实,也让朝廷似乎看到了机会。
幽州、成德、宣武、大同诸镇联合起来,欲征讨李克用。朝廷又召集了关中藩镇,派出神策军,进入河东。
这其实是李克用人生中面临的一次比较大的危机了,几乎就是乾符五年诸镇围剿他们父子的翻版。
做人也太失败,一会打这个,一会威胁那个,不可一世,最后仇敌满天下。
只不过因为协调问题,以及有人临阵变卦,再加上诸镇对于朝廷命令的执行力远不如十年前,最后没联合起来,冲得最猛的神策军吃了大亏,主力尽没。
关中藩镇受了一些损失,但整体跑路飞快,把朝廷和最积极的朱全忠卖得一干二净。
在此期间,河中严守“局外中立”,大家在他的地盘上与李克用打来打去,我还是稳如泰山:中立!
晋、绛这两个州城一会被神策军占了,一会被关中藩镇控制,一会被河东军打下来,我还是中立!
河中镇稳如死狗。
“大帅,如今之局势,可谓危矣。”盖寓指着案上的地图,道:“蔚州一败,我军侧翼门户洞开。斥候又来报,朔方军讨击使杨悦将兵数万,朝朔州而去,此亦威胁我军后路。当此时也,不该继续逗留于云州之下了,大军恐有倾覆之忧。”
“某已遣吾弟克宁,将兵两万,出石门关、雁门关,增兵遮虏军、朔州、马邑、宁武一线。”李克用摩挲着刀柄,目光也盯紧地图。
“然杨悦乃沙场宿将,用兵大胆、诡诈,征讨陇右、河西之时屡战屡胜……”
盖寓这话只说了一半,后面一半的意思大家都懂:你弟弟到底行不行?
“我家数代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我学得的,吾弟亦习得。论用兵,不在我之下,何疑耶?”李克用瞪了一眼盖寓,道。
帐内诸将要么是跟随李克用一起起事的旧人,如薛志勤;要么是沙陀人,如安金全;要么就是诸养子,但他们大部分官职不高,地位卑下。
一时间竟无人插话,静得仿佛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
盖寓也知道这个时候继续说可能会触怒李克用,但事关河东存亡,仍然说道:“末将恳请大帅退兵。”
盖寓武人出身,但却是李克用事实上的谋主,任军府都押衙,位高权重。
见盖寓如此,薛志勤也有些动容。大帅的脾气,谁不清楚?这个时候进言,可不一定有好果子吃。康君立没挨鞭子,是他的运气,但这会可不敢保证。
“大帅,末将也请退兵。”薛志勤也不管了,谏言道:“乾符末,那么难咱们都挺过来了。此番出征,损失大吗,非也。不如接应安将军败兵南下,退入代州,犹未晚也。”
李克用听薛志勤提起当年的旧事,一时间有些触动。
他是个性情中人,生起气来谁的面子都不给,动辄打骂,但念起旧情来,也多愁善感。
盖寓、薛志勤都是老人了,跟着他一起起事,失败后亡命鞑靼,不离不弃。
他们都冒着触怒自己的风险谏言,这让他有些感动。
“传令,雄威军当先开路,南下代州。”良久之后,李克用终于下了决定。
“末将遵命。”李存璋出列道。
他在李克用的诸养子中,算是地位比较高的。十年前杀段文楚起事时,李存璋就在侧了,资历、地位远超李存孝、李嗣源等人。
“遣人给安金俊传令,让他赶紧收拾败兵滚回来,安金全领五千骑接应。”李克用又下令道。
“末将遵命。”
河东军中,有老一代将领,像康君立、李存璋、薛志勤,他们忠心有嘉,能力只能说马马虎虎,不算差,但绝对谈不上什么名将。不过因为早年跟随李克用起事,失败后还一同奔逃鞑靼,属于共患难的旧人,因此位高权重。
还有新一代将领,多是近十年慢慢冒头的,如申信、李承嗣、史俨、李存孝、李存进、李罕之等人。能力不比老一辈差,甚至还犹有过之,且年岁不大,未来肯定是中坚的。
在他们之下,还有一批李克用非常看重,但因为没立下什么功勋,地位还比较低的将领,如安金全、周德威、李嗣源、安元信等,只能在帐中担任亲将、亲随之类的近职,慢慢给他们机会,逐步培养,以期未来大用。
这次安元信就捞到了机会,跟随康君立北上,但似乎没把握住。
计议已定,诸将开始分头忙活。至于万胜军,好像被所有人都忽略了。
第022章 兵威
李匡威率部抵达了天成军,充作先锋的刘仁恭则进抵天成军以西的清塞军,并与朔方军游骑相遇,就此止步。
天成军,在今大同天镇县。
清塞军,本在蔚州,玄宗时王忠嗣北移至此,“以张国势”,在今大同阳高县南。
幽州镇刚刚大胜河东,士气正盛,从蔚州一路追来。因半途听闻李克用已在整顿兵马撤退,一下子就放慢了脚步。
老藩镇兵的习性了!
在别人威胁到他们的时候,能够打起精神,奋勇拼杀。可一旦敌人退去,威胁解除,就又一副消极怠工的模样了,只有大帅加赏才能驱使他们继续前进,但战斗力与之前保卫家园时也不可同日而语。
与刘仁恭对上的是天柱军的游骑。
邵树德已经率部南下,天柱军护卫左翼,游骑散出去很远,因此很快侦察到了刘仁恭的部队。
消息第一时间上报,递到了邵树德马车上。
对这事,他还是挺重视的,因为事关此番出兵的成果之一。
赫连铎现在有两个“爹”,他会投向谁呢?这是个问题。
“大发游骑,查一查幽州镇来了多少人马。”邵树德找来了已升任铁林军都虞候的夏三木,下令道。
夏三木领命而去。
河东的兵马,已经弄清楚了。云州城下四五万人,东路应该还有一批,但不如云州多,撑死两万,可能只有一万多。
在听闻杨悦率部出善阳关后,据哨骑查探,李克用又派兵增援被他占领的朔州。
大将是谁不清楚,兵力多少也不知道,多半是一到两万人,算上戍守朔州的兵马,差不多近两万。
这一战,李克用竟然动用了八九万人,对河东来说,算是全力而为了。
朔方军十三万人,对上河东这八九万人,胜算几何?
邵树德不敢肯定,因为十三万大军里只有六万衙军是可以信任的,其他的战斗力都要下降一截乃至一大截。
河东这八九万人是何成色,不知。或许只有五万衙军,剩下的是蕃兵、州兵、县镇兵甚至是团结兵之类,但行军作战,就得把敌人往强了考虑,不然要吃大亏。
当然现在追究河东兵力成色已无太大意义了,因为李克用已经开始退兵,短时间内不会再来了。
朔方军也很默契地没有过分进逼,免得再打起来,不值得。
万一败了呢?兵凶战危,战场上可没稳赢的事情。
邵树德算是掏空了家底,李克用也是全力北上,现在决战,就是麻杆打狼两头怕。
李克用主动退兵,大概是各方最能接受的事情了。接下来他还有一堆麻烦事缠身,未必会再有心思北上了。
至于幽州援军的兵力,李克用应该是有数的。他当然不会告诉朔方军,这个只能自己查探了。
别看之前大家是一条战线的,幽州使者也刚花三千多斤银从夏州买走了五千匹马,但李匡威这人不肯透露援军数量,可见其想法也很多。
这个世道,没有所谓的“队友”可以信任,大家都防着一手,队友也随时可能翻脸。
四月初九,邵树德抵达云州城北四十里的燕昌城。
“罪将申信拜见灵武郡王。”万胜军使申信肉袒出降,战战兢兢。
被困在燕昌城里边这么久,食水将尽,援兵被击退,突围又是死路一条,唯有投降一途了。
跟着申信一起投降的还有万胜军四千一百步卒、三百多骑卒,此时都解了甲,上缴了器械,被银枪都的人看守着。
邵树德之前了解过,万胜军四千多人,披甲率达到了七成,也就是三千余副铠甲,其中铁甲一千五百出头,剩下的都是皮甲,这相当可以了。
国朝盛时,披甲率一度达到八成,全军铁甲率五成的样子,已经是自古以来最高的了。
中唐以后,北方藩镇军队的平均披甲率维持在六成,皮甲、铁甲的比例看各镇自身经济情况了,不一而足。
但无论哪个藩镇,铁甲都是高价值的物品,甚至就连朝廷也是。
数十年前,吐蕃入寇朔方,朝廷一次赐给盐州的器械是一百五十口陌刀、一百副铁甲。
讨昭义刘稹,赐给河阳军二千口陌刀、弓三千张、甲一千副。
朔方军现在的披甲率是七成五左右,但其中铁甲的比例比河东军少了不少,全军大概只有20%的人是铁甲,河东军至少30%,精锐点的估计更高。
河东名镇,晋阳北都,底子确实厚。
不靠骑兵,还真玩不过人家了,靠!
当然邵大帅也很想得开。李克用是在吃老本,朔方军则是慢慢积累上升,要看趋势嘛。
历次西征,掳掠了不少工匠,绥、夏、灵、兰、渭五大都作院也建立起来了,以后工匠数量会越来越多,民间铁匠业也在大发展,再过几年,咱们再看?
“申将军何罪之有?”邵树德温言道:“你回去便和义兄说,云州赫连氏,素来忠勇,朝廷每有诏,皆出兵从征,为何相攻?不如罢兵。河北骄藩逆镇,目无纲纪,动辄作乱,实宜讨之。河南宣武,兄之仇雠也,亦当讨之。”
申信温言大为惊讶:“灵武郡王愿放某回河东?”
“为何不可?”邵树德笑道:“吾与陇西郡王乃香火兄弟,有何化不开的仇怨?且回河东吧,不光你,还有诸将士,器械亦可带回去。唔,时已近午,可吃餐饭再走。”
“灵武郡王如此仁义,庸将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申信脸有动容之色,道:“大王仁义宽厚之名,定遍传河东。”
像个人质一样被困在燕昌城,最后粮尽投降,本以为下场凄惨,结果竟然还有这等好事?将士们听闻,定然也十分振奋,谁不想回去与家人团聚?投降后被发配到很远的地方,一辈子都回不了河东,如果不是实在没有选择,谁愿意这样?
“申将军可知李匡威带来了多少人马?蔚州原本又有多少守军?”邵树德突然问道。
“蔚州本就控制在幽州手中,好几年了,燕将刘仁恭手底下大概有四千多人。此番李匡威所将之援军,应不下三万众,或许三万五千亦有之。”申信痛快地说道。
邵树德闻言大喜,立刻吩咐给万胜军士卒准备饭食,他则单独宴请了申信,席间问了不少有关河东的事情,申信大体上还算配合,该说的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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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州西南的神堆栅附近,李克用登上高山,俯瞰北方的原野。
原野上,大群骑兵正在聚集。旗号看不清楚,但马匹很多,训练有素。
“让康军使过来。”看了一会后,李克用突然说道。
康君立一路小跑奔上山来,甫一见面便道:“大帅,怎还不走?后面全是邵贼的兵,这会不知道为何停下了,可谁知道什么时候又大举南下了呢?”
李克用身边只有义儿、亲骑两军,这是最后走的两支部队。他也算是胆子大的,居然敢留下来观朔方军兵势。
“康军使,就你与义——邵贼兵马交锋的感觉来看,他的骑军强在哪里?弱在哪里?”李克用仔仔细细地看着几乎到处都是的朔方骑兵,问道。
“具装甲骑很强。那么粗的马槊,很少见到了,让我想到了南朝羊侃。”康君立不假思索地说道,看来铁鹞子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