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拓跋家用光了运气,再也没了英雄。但他们还有美丽善良的公主,新兀卒迎娶了公主。他定下规矩,不许亵渎神灵,不许拿邻人的牛羊,他上山与勇士们同吃同睡,告诉他们,想要过上好日子,就跟他走……”
帘布被掀开,寒风猛地灌了进来。
“牧草只够一个月了。”年轻牧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道。
老人的双眼看着帐篷外灰色的山谷,久久无言。
还有两个月的时间,谷中才会长出肥嫩的牧草。届时才可把牛羊赶到草场上,让它们尽情地吃喝,尽情享受繁衍的欢愉。
“谷中已经走了十几家人了。”年轻牧人继续说道:“到平地上种豆麦,一年可以收不少。大宛苜蓿每年可以收三回,冬天还能栽点芜菁,牧草不够的时候可以救急。”
老人继续沉默。
习惯了一辈子的生活,如何能轻易做出改变?
但年轻一辈的牧人,已经越来越习惯下山,半耕半牧,不但可以养更多的牲畜,还能收很多麦子。奶牛产下的奶,杀羊得到的肉和皮子,就近卖给军士眷属,他们花钱大手大脚。
换来的钱,可以加固屋舍,可以添置家什,可以给孙儿们买新衣,太多好处了……
“你要下山就下山吧。”老人叹了口气。
他慢悠悠地起身,走出帐篷,看着漫山遍野的林木。
大树一直在山谷里生长着,它的根须深深探入被牲畜粪便滋养的泥土。
老人从小就生长在山谷之中,已经见了数十次花开花落,就如同这些沉默寡言的松柏一般。
年纪大了,就终老在山谷里吧。死后将灵魂献给弥药王,躯体献给大地,让这里的花草林木可以更加繁茂。
孙辈们也出了帐篷,他们围在年轻牧人身旁,叽叽喳喳地问山下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不远处的牛圈旁,妇人正在挤牛奶。她含笑看着儿女们,偶尔转头看向山外的平原。
那里人声鼎沸,人潮如涌。他们向往世俗的繁华,而不是幽寂的仙境。
大势如此,浩浩荡荡,无人可阻。
山下的灵州中潬城(即原灵州老城)外,春社节的狂欢刚刚过去。
张三挑着个箩筐,路过某个村子。
地上坑坑洼洼,还结了不少冰,张三一路走得甚是辛苦。
许是累了,他将担子放在一处篱笆墙外,歇下来喘口气。
“张三郎,你这贾竖又要去哪?”篱笆内一农人正在铡草,突然问道。
“大帅又募了不少党项兵,需要璞头若干。某家中恰好做了一些,人家要了,这便挑过去。还有家中酿的葡萄美酒,一并卖了。”张三笑道:“可不许喊我贾竖。”
“你家都不种地了,不叫贾竖做甚?那便喊你工伎。”农人直起身,捶了捶腰,舒服地叹了口气。
张三笑着摇了摇头。
他家当然是有地的,不过都租给迁来的党项人了。
“现在做璞头、鞋袜、被袋真的是好买卖。”农人出了篱笆,看着西边白雪皑皑的山峰,道:“往常几年都不舍得置办新衣,破了补,补了破。去岁卖了一头牛,一口气置办了两身衣裳。”
“牛价跌得厉害吧?”张三打开牛皮水囊,喝了口水,问道。
“没有跌,还是二千八百余钱。”农人道:“不过早晚要跌的。”
这事,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三圃制推行这么些年,牛还没到大量出现在市场上的时候,不过牛价长期下跌是必然之事。
“跌就跌吧。大帅又不问你家牛课税,只从粮豆里头征。牛不行了,就养马吧,马还在涨价。”张三说道。
两人所在的这个村子,离中潬城已经很近了。
最近几年,不知道咋回事,商徒、巧儿、功人、舟子、泊主、畦丁、花师、老圃、屠人、庖人、舞郎、百戏之类的人经常可以看到,而且日子过得好像都还可以。
可在十年前,是真的稀罕,一般人哪能经常遇到?
只能说,不种地也能活下去的人变多了。
“年年打仗,死了那么多马,可不得涨价么。”农人笑道。
他俩谈话,句句离不开钱,恨不得家里的一根葱、一块姜都要给标上价。
这是正常的。
靠近城市的近郊农村,往往是最先进入农业商品化的地区,而这也是由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向商品经济过度的必由之路。
中古时代,人类最美好的创意大概就是交换了。没有交换,就没有商业,没有商业,就催生不了社会形态的变革与进步。
而商业最重要的媒介,就是货币,这是一切的核心。
不知道什么原因,民间的铜钱,现在稍稍多了一些了。各色铜器也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让人眼花缭乱。若不是大帅不喜佛事,官府严加督查,估计庙里的佛像也会多起来。
但不管怎样,这对农人来说是好事。
一斗米,能换更多的铜钱回来,虽说其他物事也在慢慢涨价,但总体还是有赚头。
而且不光农人,城里人的兴致也高了。茶人、盐商、书侩、酒户、店叟、饼师等等,每天赚到的铜钱越来越多,坊市里保儿、市牙的人数直接翻了一番。
好像什么都在涨!工钱涨、粮价涨、菜价涨、饼价涨、布价涨……
这世道,已经变得大伙不太认识了。或许要走出几十里地,到满是牧场、农田的乡间,才能见到以往熟悉的一切。
种田收益的提高,吸引了很多放牧的党项人定居下来。
人都是趋利避害,向往美好生活的。有的牧人或许难以转变过来,还想坚守传统的生活方式,但更多的人被利益吸引,抛弃了过往的生活,开始半牧半耕。
官府趁机将其编户,充实州县丁口。部落缓缓消亡,村庄慢慢增加。
还有一些部落贵人子弟入县学读书。
教谕们口绽莲花,说什么刘崇望祖上是匈奴人,当了翰林学士;元稹祖上是鲜卑人,当过宰相;王镕祖上是回鹘人,当了节度使;李光弼,契丹人,平乱战功第一,比郭子仪还高,当了郡王,等等不一而足。
一番话说得入学少年们热血沸腾,认认真真读书,打算好好考学。
而等他们这一代人成为中坚后,灵州党项,或许也将成为历史。
屠刀是达不成这种效果的,相反只会招致越来越多的暴力反抗。
但经济指挥棒和社会阶层的跃迁通道,却可以润物细无声地达成这一切,而且更加牢固。不会某一天出个李元昊、张元昊什么的,直接和大家说,以前汉人欺负我们,现在大伙都剪了头发,反他娘的!
但现在:老子自愿的,关你屁事!
李元昊们再没了生存土壤……
张三休息够了,挑着箩筐起行,往中潬城而去。
农人从田里挑了一些个大的芜菁,也一起挑着往城里赶去。
第002章 三月
清晨寒冷而明澈,早起的鸟儿唱着歌,松鼠摆着毛茸茸的尾巴四处闻闻嗅嗅,啄木鸟不停地发出笃笃声,仿佛一连串的问候。
李四站在院子里,手起刀落,一块又一块羊肉被他切割开来。
今天住进了一大群西域胡商,出手阔绰,得好好招待一番,赚点钱回来。
国朝的驿站,对官府来说,可真是又爱又恨。
好处自不必多言,传递军情、公文,官员、军将往来公干,都少不了驿站。
坏处则是花费太多了!
玄宗朝时,全国水陆驿站共有一千六百多个,朝廷每年拨款超过150万缗,但这点钱根本不够用。
除了朝廷拨款之外,驿站一般还有三个经费来源。
其一是州县拨款,这个数额与朝廷拨款不好比,只能作为小小的补充。
其二是驿站封田,原则上是每一匹马给田四十亩,若附近有牧田,则一匹减五亩。
一匹马肯定不需要三四十亩地来养,这个其实是让驿站放租给他人,获取收入的。最高等级的驿站有驿卒二十人以上,马六七十匹,小的就只有两三人,不到十匹马。
第三笔收入是对外经营。
国朝的驿站,一般都修得不错。楼阁厅堂、马厩仓库,有的还有池沼、树林,住宿的房间也很多。因为处于交通要道之上,驿站内又风景清幽,可凭栏赏月,临湖饮宴等等,经营收入还是非常不错的。
平心而论,从宋朝开始,驿站建设是越来越狭小简陋,唐代的驿站应该是最豪奢的,也是花费最多的——现在知道为何行军在外,将领们都喜欢住驿站了吧?
安史之乱后,朝廷渐渐负担不起这笔开支,于是驿站体系日渐破败。
以山南西道的褒城驿为例,开元年间,厅堂庭廊有好几座,非常宏伟,厅外有池沼,可泛舟、垂钓,夜间可凭栏赏月,几乎就是座园林。
后来呢,“视其沼泽浅混而污,视其舟则离败而胶,庭除甚芜,堂庑甚残。”
现在的各地驿站,很多又恢复了初唐年间的办法,交给地方富户自己经营。只要保证往来信使、官员的住宿、交通需求,其他一概不管了。
这些承包的富户,既是商人,也是朝廷官吏,说起来也是大唐特色,商人亦可为官嘛。
朔方镇内的驿站就全国范围来说,密度不算高,远远达不到规定的三十里一驿的程度,百里能有一驿就不错了,地广人稀,修多了也是浪费。
千金堡作为灵州一个比较大的仓城,储备了大量军粮。附近又是上好的农业地带,人口不少,因此在仓城以东离黄河不到十里的地方设了个驿站。
这个驿站就是由驿将带头经营的。
驿田不多不少,种牧草之外,还有部分可以放租给党项人。幕府每年象征性拨点钱帛、羯羊下来,他们再自己对外经营,对驿站内的十个人来说,生活还算过得去。
“乒乒乓乓”将一堆肉剁好后,李四让一名少年驿卒去生火烧水,准备煮肉。
驿站内的破房子是灵州及怀远县征发民力帮修缮的,稍稍恢复了一些百余年前的光彩。
胡商们看了也很满意。
私人旅社那种,房子差、地方小、吃得也不行,与驿站不好比。
“胡饼一百张,做好了没有?”李四擦了擦汗,在后院内吼了一嗓子。
“驿将,还有最后二十张,快好了。”有驿卒回道。
“回鹘乳浆五坛,赶紧送过去。”又有人吼道。
回鹘乳浆,驿站内没人会做。不过怀远城附近住了数千户回鹘人,都是银枪都军士家属,其中不少人也开始做起了自己的小生意。
驿站,往往是这类小生意的依托。他们以此为核心,提供各种驿站不能提供的服务。
水很快烧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