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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 晚唐浮生 第352节

赏赐完毕之后,诸人围坐饮宴。邵树德喝了一圈酒之后,便起身离开,回到了榆林宫。

“刘宫监星夜赶来,所为何事?”马奶酒劲还是不小的,邵树德有些微醺,看着毕恭毕敬站在他面前的刘季述,问道:“可是诸使相任命有问题?”

节度使,一般都会加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荣衔,故也称使相。

前阵子,邵树德遣赵光逢去长安,专门办理一堆“手续”。

昭信军节度使李延龄、静难军(邠宁)节度使李柏、唐邓随节度使折宗本、凤翔节度使折嗣伦的任命,都需要朝廷下旨,然后派天使至理所,授予旌节、仪仗、图籍。

忠义军节度使赵匡凝那边,也需要重新派个天使,因为辖区变更了,需要授予新的地图图籍。

一下子要办这么多手续,若说朝堂上风平浪静,那是不可能的。

那简直是轩然大波啊!

“一下子变更如许多的使相,百官不安,圣人垂问……”刘季述说着说着便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发现邵树德的脸色不好。

晦气,晦气啊!这个倒霉差事怎么就落到我头上了!

灵武郡王似乎还喝了酒?刘季述暗暗叫苦,太倒霉了啊!

“可是办不了?”邵树德问道。

李延龄的任命已经完成了,现在还差李柏、折宗本、折嗣伦、赵匡凝四人的。

朝廷,总体而言还算是“听话”的。之前给朱瑄、朱瑾晋爵,给时溥重新发任命,还有杜让能出镇河西之事,都顺顺利利办了。

怎么山南东道形势一变,就又出问题了?

刘季述额头上沁出汗珠。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受控制,想颤抖。

“是圣人不同意,宰相不愿意还是西门宫监有想法?”邵树德又问道。

“灵武郡王息怒……”刘季述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不想当场出丑。

“看来,有些人是不涨记性了。”邵树德冷笑一声,道:“西门宫监当初为杨复恭所迫,是谁帮他解难的?诸位宰相,也不想想如今是谁在上供。”

时溥之子时瓒已入京,在神策军内得了一个都头的任命。三千徐镇将校子弟,皆编入玉山都。

圣人难道觉得有底气了?

“这样吧,今岁朔方镇再送盐百车、牛两千、羊三万至同州沙苑监,赶紧把这些事都办了。”邵树德缓和了一下语气,道:“若九月底之前再无动静,可就难以收场了。我十月会南下同州,圣人莫不是想召见我?”

今年在镇内处理政务,还与各蕃部搞祭天、围猎,确实很久没动弹了。同州兴德宫那里,常年有人维护,邵树德随时可以住过去。

莫非兴德宫离长安太远,想让我住到兴道坊去?

刘季述有些想笑,但笑不出来。

圣人一辈子不想见你,但有些事,不挣扎一下不甘心啊。

“刘宫监请回吧,按我说的做,长安无事。”邵树德道:“关中承平多年,河陇蕃人贡赋不绝,甚至还有外藩使者入朝,如此中兴气象,圣人竟然不感奋?”

今年年中的时候,西域于阗国主尉迟氏遣使入朝,觐见大唐天子。

随后,高昌回鹘“狮子王”也遣使者入朝,请求册封可汗尊位。

这两波使者,都经过了邵树德的地盘,他自然知晓。

先帝那会,邵大帅收复河陇失地,造就了僖宗朝的中兴气象。

今上这会,外藩使者入贡请求册封,邵大帅还时不时抓一些桀骜不驯的河西党项、阴山鞑靼酋豪槛送京师献俘,这难道不是中兴气象?

圣人在想什么?定然有奸臣在侧!

打发刘季述滚蛋后,邵树德心情微微有些不爽,于是下令道:“让裴贞一来胜州服侍。”

第039章 办法

与榆林、沃阳两宫部众围猎结束后,各部解散返回各自牧场。

“大帅,凉州六谷之洪源宫已修建完毕,各部整编,计有三个千户……”

“嗯,我看过了。”邵树德止住了杨爚,道:“侍卫亲军,生于苦寒之地,士民坚韧耐战,我可放心依仗。”

“大帅,洪源宫远在凉州。”杨爚想了想,还是说道:“便是榆林宫、沃阳宫亦远在阴山。”

“我知你意。”邵树德摇了摇头,笑道:“日后若定鼎天下,便夺了西奚牧场,将其迁移过去。”

杨爚装作没听到“定鼎天下”这事,稍稍想了想,有些忧愁,道:“大帅可知六镇旧事?”

邵树德沉吟,他知道杨爚的意思。

北魏六镇起义,那当真是影响深远的一件大事,甚至塑造了中国数百年的政治格局,即河北、关陇两大集团政治上的对立。

前朝末年,窦建德为何能拉起那么多的部队?刘黑闼为何能继续对抗李唐?这都是有深刻原因的。

简而言之,从六镇起义开始,到东、西魏,北周、北齐并立,到隋末窦建德起兵对抗关陇军事集团,再到本朝安史之乱以及河北诸镇顽固的割据势力,其中有个一以贯之的核心,那就是河北人对抗西北人。

中国经济重心,早就从关中转移到了河北。

河北人口之稠密,物产之丰富,经济之繁荣,是当之无愧的第一重镇。

与河北相比,淮南、江南无论是人口还是钱粮,都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以河北的富庶程度,养首都当然绰绰有余,但政治上的因素呢?

杨爚是麟州人,标标准准的关陇健儿,生活在宇文黑獭的龙兴之地上,本能来说就不喜欢河北。

反过来说,河北人喜欢你吗?

邵树德没想到杨爚如此聪明,从只言片语中就猜出了自己想定都幽州的想法。他不敢直接劝阻,反倒从河北人对关陇人的看法方面入手,迂回说事。

“我欲当中原皇帝,亦欲当草原大汗。”邵树德直白地说道:“普天之下,唯幽州最合适。地近草原,天子可随时北巡、西巡。平卢军旧地,丢给契丹也太可惜了,若征伐而下,亦得从中原招募健儿移民实边。”

“大帅欲将诸宫部属迁往西奚旧地,也是为了可以随时出巡吧?”杨爚道。

“君知此时风气。”邵树德说了一句,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了。

杨爚不是穿越客,不知道五代的存在。

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这五个朝代的存在真的是偶然吗?

如果赵匡胤早生个几十年,且还让他篡权成功,他能杯酒释兵权吗?做梦!

武夫们还没杀够!还没杀到自己都怕!还没杀到全国各阶层对他们喊打喊杀!

任何一项政策,都必须考虑当时的社会风气。

这时的社会风气就是杀杀杀,我管你天王老子,兵强马壮者为天子。你让我不爽,我就造反,杀他个天翻地覆。

从北朝开始,造反、篡位者不知凡几。

这不是后世理学大兴、皇权稳固的年代。

国朝宰相行礼,皇帝也要回礼,双方坐而论道,有茶水伺候。

北宋时宰相已经没座位了,并开始出现“大人”这个谄媚的称呼。

到了明清,大臣的地位更低,甚至要跪拜皇帝,“大人”这种称呼开始泛滥,人格上已经是低人一等了。

这是两种社会风气,两种社会形态。

邵树德在晚唐浮沉这么多年,他可以肯定,若他没能统一天下,类似五代这种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局面是肯定避免不了的。

人人都是野心家,人人都想篡位造反,人人都是——呃,曹贼。

非得经历残酷的五代,社会风气才能得到扭转。

即便是大杀四方的雄主,也得为权力能够顺利交接而庆幸。如果雄主寿命不长,那可就危险了。

即便寿命长,如果他想削藩,想收权,曾经忠心耿耿跟着他打天下的老部下也会离心离德。

赵匡胤,其实是站在前人披荆斩棘的基础上完成最后一击。

朱全忠削藩,逼反老将,后梁二世而亡。

李存勖削藩,离心离德,兴教门变生肘腋。

邵树德将来若想削藩,会得到大伙的支持吗?会不会有野心家冒头,趁机鼓噪作乱?

他不敢把自己想得比所有人都厉害。

他需要一个独立于现有体系外的力量做制衡,哪怕将来腐化堕落,能撑过最艰难的一段时间,就已经大赚。

如果还能给子孙后代带来福利,那更是意外之喜。如果不能,也没关系,前两三代的权力交接最难,挺过去就好了。

定都幽州,可以就近巡视草原,与私人部落联络感情。也有河北富庶的财货供养首都,更有海运便利,利于开拓进取,如果他想收复安东旧地的话。

但杨爚所说的也是实情。

“吾不意关陇健儿与河北士人之间有如此大的嫌隙,持这样看法的人多吗?”邵树德问道。

“大帅,关键不在关陇人如何看河北人,而在河北人如何看关陇人。”杨爚回道。

这滑头!避而不答。但邵树德心中有数了,地域偏见确实不小。

比起关陇人,河北人怕是觉得契丹人、奚人、高句丽人更亲近。

比起河北人,关陇人估计也觉得党项人、回鹘人更亲近。

毕竟从北朝开始,整个北方就是以地域对抗,而不是民族对抗。

做点事情怎么这么难!难道要把河北三镇所有有反抗能力的人都杀光才行?

“侍卫亲军给我管好了!”邵树德有些生气,道:“河南府的那两千人,明年调回来解散,换一拨人过去。”

杨爚低头应是。

邵树德感到一阵无力。有些事情,当你的基本盘都反对你的时候,真的很难。

李存勖拉拢后梁降人,对抗河东旧人,最后把自己玩死了。

五代轮回,难道真的是宿命?

※※※※※※

大顺三年九月初四,长安。

谢瞳最近的日子很难过,因为他快没钱了。

进奏院的邸官是李振的人,那个恶毒小人,故意看自己出丑,根本不肯接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