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瑶不为人子,我若生了这种孩儿,早扔茅厕里溺死了。”作为随时可能爆发的河中战役的重要参与者,牛礼是少数知道内情的大将。
他已经在虞城待了十几天,几乎快被寒冷的山风吹傻了,因此一肚子老气。但又不能对别人说,此时房内无人,低声骂两句解解气。
“契苾璋的人怎么还不到?六千兵,好大一股力量呢。这帮蕃人,懒懒散散,当不得大用。”牛礼搓了搓冻得僵硬的手,目光在地图上不断逡巡。
从陕州向北,还有一条捷径。
陕州渡河之后,东北行是虞坂颠軨道,往西北行过白径岭、中条山,可至河中府解县。
这条路距离短,但不在陕州地域范围内,而且非常艰险。
白径岭,“山岭参天,左右壁立,间不容轨,谓之石门,路出其中”,故这条路叫石门道。
石门道一出山,就是盐池,河中府最大的财源,可想而知这里是重兵布防的。
而且这条山路无法过马车,缺陷太大了。这年月,即便是纯骑兵部队,也一定带着大量马车,装载粮草、箭矢、药材及各类坛坛罐罐。
光靠驮马的话,持续作战能力有限——也不知道历史上蒙古人深入敌后怎么活的,听闻经常抢不到粮食,于是吃人、吃草、生吃马肝,小口吮吸马血还不能让马死,甚至牲畜粪便都吃过,吃光了肉的骨头都不舍得丢,他们的成功,确实是别人难以复制的,因为你做不到这么狠。
“将军,臧军使来了。”营房内,亲兵来报。
牛礼起身,先整了整戎服,然后出门迎接。
“大帅遣人传来消息,王重盈再次呕血,已经不能下床,怕是时日无多了。河中府暗流涌动,王珂终日宴客,军府诸将、幕府僚佐登门不断,攀附之意甚是明显。”臧都保将牛礼拉到里间,小声说道:“绛州刺史王瑶也在暗中拉拢人手,兄弟相残为时不远。”
“按照都虞候司的计划来吧。”牛礼说道:“希望王重盈再撑一段时间,等大河化冻之后,大帅领铁林等军经龙门渡渡河,届时我部突然西进,两面夹击,争取重创河中衙军。”
河中一府四州三十七县,户口百万,养了五万衙军。如果不能一举破敌,呈拉锯之势,那么就很难了。
“用兵怎么能这么死板呢?”臧都保笑了,说道:“便是攻不下河中府,围点打援也是好的。”
“王瑶控制着万余外镇军,粮饷器械多赖河中府供给,此战确实宜快不宜慢。”牛礼思索道:“天雄军、阴山蕃部加起来才万余兵,最好再来点人。”
“别想了!”臧都保将兜盔扔在案上,摇头道:“李经略使把天柱、顺义、河源、积石、义从五军都攥在手里,陕虢军刚刚退回陕州休整,这帮大爷是打不了硬仗的。”
“那便靠咱们天雄军儿郎。”知道没有援军后,牛礼也发了狠,道:“大不了拼光,以报大帅栽培之恩。”
“也不是一定没有援军。”臧都保想了想后,突然说道:“听闻青唐吐蕃四万人已至京兆府,若其顺利进抵陕州,或能接替部分军队撤下来。守城嘛,要衙军做甚?”
“大帅这安排可真是恰到好处!”牛礼有些兴奋,道:“夺了河中,形势大不一样。”
臧都保闻言也激动了。夺了河中,若能再击退河东军队,那就是后周之势,偏偏东面还没有形成北齐,这……或许……难道真有那个可能?
第050章 肥肉
在国朝,素来有个传统,即“功成做乐,治定制礼”。
礼制,是统治的基础之一,上到朝廷,下到藩镇,莫不如此。
尤其是北朝以来,家族政治在大唐渐渐开始消亡,礼制就显得更为重要了。
二月二社祭,朝廷要进行太社之祭。这一天,圣人的称呼变成了“皇帝”,在太社神座前的祝版上提署名问题,昭示他与天地鬼神的关系。
而在地方上,承平多年的河中府,同样年年祭祀不断。
社祭与日月、五星并为大祀,牲用太牢,即牛、羊、猪,乐奏黄钟大吕,比天子所用少“二成”。
王重盈出人意料地从病床上爬了起来,在随从的搀扶下,认认真真地完成了整套祭祀程序。
他的表情十分虔诚,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在祈求着什么一样。
军府衙将、幕府僚佐、州县官员、大族耆老尽皆到场,一同参加仪式。至于他们的心思有几分在祭祀上,又有几分在暗中联络,那就只有后土才知道了。
下了社坛之后,王重盈的身体晃了晃,亲兵立刻上前搀扶。
他一把推开了亲兵,倔强地站在风中,看着群山与黄河,右手微微握拳,复又松开。
在大河以西,有一个人,他起于微末,年富力强,充满了野心,对王氏所据有的富饶的河中垂涎不已。
他一心一意要在河中取得立足点,就像当年的西魏、后周一样。
他与宇文黑獭很像,从灵夏发迹,统领胡汉,要做那不臣之事。
后周之势将成,北齐何在?
王重盈叹了口气。
若今世再有北齐,多半不会败于邵氏的这个新后周,可惜没有。
河中,首当其冲啊!
王重盈转过头来,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亲军都指挥使陶建钊、衙军左厢兵马使张汉瑜、右厢兵马使刘训,这是王氏赖以倚重的大将。
王家五房子孙都来了。
侄男王珂还是那副样子,已经是行军司马了,但还是没有上位者的自觉。
侄男王璘、王瓒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也不知道昨晚干了什么,让人很是窝火。
息子王瑶亦在,王重盈的目光在他身上稍稍停留片刻。
义子王殷(蒋殷)站在王珂身旁,神情肃穆。
这帮子弟,唉,几乎就没成器的!
地方大族也来了,裴氏、薛氏、封氏族老。
这帮人,都是老滑头。
尤其是裴氏,已经大大得罪了。封氏与灵夏邵氏,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薛氏,看不出倾向,明哲保身,对王氏没有多亲近。
风雨欲来啊!王重盈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又重重咳嗽了两声,亲随连忙上前搀扶。
王瑶小心翼翼地避开老父的目光,又悄悄瞄了瞄几个兄弟。
虫儿性子软绵绵的,娶了李氏为妻之后,稍稍有些振作,但还是烂泥扶不上墙。
王璘是重简伯父之子,王珂的亲生兄长,不过关系极差,对这个曾经的弟弟充满了嫉恨。
王瓒是重荣叔父又一个养子,王珂义理上的弟弟,重章伯父之子,与王珂的关系也不好。
王殷,呵呵,不要脸!
其母本为河中府市人妻,因貌美被父亲纳入房中,此人便改本姓蒋为王,做了父亲养子,但一直没录入宗谱,不知道怎么有脸站在这里的。
如今还攀附上了王珂,真是恬不知耻!早晚要你好看!
祭祀完毕后,众人散罢。
因为是在府城,王瑶不便过于招摇。他与幕府将佐的联络,一直都是通过生面孔心腹私下里进行。老父还没死呢,多年积威之下,他不敢太过造次。
到家中探视了一下老父,又与母亲说了会话后,王瑶吃罢午饭,便被赶回了绛州。
“简直不把我当王家人了!”王瑶气急败坏地回了绛州理所正平县,先狠狠地蹂躏了一把姬妾,这才大喘着气,靠在床上想事情。
绛、陕、蒲三州,素来比邻。垣、安邑、夏这几个县的隶属权,更是在三州之间变来变去,相互之间的关系其实非常微妙。
巢乱之后,三州之间划定地盘,按元和三年旧制,绛州得九县、陕州有八县、蒲州亦辖八县。但按人口来说,还是蒲州最多,几有六十万人,即便放到河北,都是大郡。
晋、绛二州屡遭李罕之侵攻,如今各只有二十万出头,实力不足鼎盛时的一半。
二十万人口,养万余外镇军当然是够的,但绛州还编练了很多州县兵、团结兵,以对抗李罕之,故多年来一直靠河中府协饷。王瑶又是个爱排场,穷奢极欲之辈,花钱大手大脚,给手下赏赐时也非常大方,故钱粮方面离了河中府还真的不行。
“如果战事早一点结束,绛州积存的钱帛倒也够搏一搏了。若拖得时间长了,赏赐就不够发了。”王瑶内心烦躁,恨不得拉过小妾再战一场。
河中府是块大肥肉啊,一定要吃下!
※※※※※※
代北大地上,万马奔腾,箭矢如雨。
李克用一马当先,冲进了神堆栅之中。
戍守此地的幽州、大同联军万余人已经全部溃散,河东军士正在追亡逐北,大杀特杀。
数日前的桑干镇之战,正开开心心南下掏李克用老巢的赫连铎突遇河东军主力五万步骑,一下子被打懵了,从草原上呼朋唤友拉过来的七万骑兵被打得落花流水。
李克用趁势追击,神堆栅之战,大同、幽州联军再败,被俘斩万余。
如今溃兵尽数逃往云州,不过李克用已遣李嗣昭、李嗣源二人率万余兵马先期抵达后方截击,不知道最终能逃走多少人。
至于赫连铎为何会南下,又为何会遇到李克用的主力,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大帅,先锋斩斫使李存孝遣人来报,贼军云州留守高文集弃城而逃,西奔胜州。”盖寓一溜小跑走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道。
他的脸上有很明显的酡红之色,显然十分兴奋。
李克用稳了稳心神,声音平静地问道:“可有俘斩缴获?”
“俘虏数千老弱,牲畜、粮食没多少。赫连铎从草原上拉来这么多人,早吃光了。”盖寓状似不满地骂了声,但仔细观察他表情的话,其实还是十分兴奋的。
赫连铎早就打不过河东了,之所以苟延残喘,主要还是靠着云州这座大城。
但他太作死。
之前就已经在草原上募集过人手了,那次“引黠嘎斯、回鹘八万骑”,结果被河东军大破。
这次又拉来七万骑,再败。
秋天准备的粮草几乎全被人吃马嚼一扫而空,又怎么可能还有剩余?
七八万骑兵,便是邵树德也不敢这么养啊,这败家子!
“七八万骑兵,如果打仗靠人多就有用,那我早给王镕、李匡威认输了。”李克用终于不再压抑心情,大笑道:“我征战各方,哪次不是以少打多?便是当年朝廷围剿我,呃……”
盖寓尴尬地笑了笑。
那次朝廷人多,把大伙赶到草原上避风头去了。幽州军出动了万把人,打败了你的两万沙陀兵。
“不说这个了!”李克用快步登上了寨中的望楼,眺望北方,道:“桑干镇、神堆栅两战,赫连铎溃不成军,大同又已为我所取。赫连铎失了坚城,便只能灰溜溜到草原上去,今后便挑选精骑,随意突袭,怎么都弄死他了。”
盖寓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只听到最后一句话,赞同道:“只要找到赫连铎的牧场,偷袭不难,他还能终日防着咱们?”
“再准备一份厚礼,是时候联络一些老朋友了。”李克用没忘记打大同的最主要目的。
草原兵,如果只是牧民,那当然不行,战斗力很弱。国朝这么多年,即便是藩镇兵马,以少打多,从来都是暴打这些草原兵。
邵树德的夏绥军打草原,屡战屡胜。
再早些年,幽州镇大破奚人、契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