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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 晚唐浮生 第383节

车队一路东行,经陇州进入凤翔府。

翻越陇山之后,黄滔、赵观文二人明显感觉到了不一样。

折家终究是武夫,治理地方采取的是随遇而安、无为而治的方式。说白了,就是放任自流。

军纪似乎也很一般,从百姓脸上的畏惧之色就能看得出来。

不过凤翔府当地百姓对新近上任的节帅折嗣伦评价不错,认为比他爹强多了,至少懂民间疾苦,也不辞辛劳,经常巡视辖下州县。只是时间尚短,尚未看出变化。

在龙尾驿休息之时,黄滔前去凭吊了一下战场。

十余年前,尚让领五万大军从长安出发,西征凤翔。丢下朔方节度使不做,也要来勤王的唐弘夫于此大败巢军,斩首两万余级。

这可能是巢入关中之后最关键的一战。

在很多人投降黄巢,接受伪职,天下诸镇迟疑观望的关键时刻,龙尾陂大捷横空出世,让人觉得唐室气数未尽,尤有可为。至此,诸镇援军开始向关中进发,甚至就连遥远的荆南镇都派了五千兵。

藩镇精兵云集关中,很快便把十五万巢军给打得落花流水,亡命奔逃。

但如今看来,巢乱终究只是个开始,朝廷气数依旧在不可抑制地消散。

心向朝廷的人,怕是一年比一年少了吧?黄滔看了看跟他一同前来的秦州学子,他们怕是一点对朝廷的归属感都没有。

能到州县经学读书,似乎仰赖灵武郡王,能出仕做官,还是靠灵武郡王,那么凭什么还心向朝廷?

来自秦州州学的五名学生,以及来自上邽、伏羌、陇城、清水、成纪五县的十名学生,此番将分到虢、晋、绛总计三州二十三县(缺卢氏县)中出任各级官员。

总计一百多个有品级的职位,外加数量更多的诸如典狱、问事、白直、仓督、市令之类的杂任(吏职),相当部分会落到经学学生的头上,他们能不感恩戴德?

州县经学学生,就出身而言都不怎么高。高门大族一般都有自己的私学,甚少有到官学里读书的,即便愿意来,一般也不挑他们,而是把机会留给更多的小门小户的学子。

谁说读书无用?如今机会不就来了么?

可别小看像县司户、司法、录事之类的杂任职位,多少人还求不来呢。上任之后,即便是下县,月俸也有两三千钱,再加上其他不可言说的收入,养活一大家子绰绰有余,甚至还能供养子孙读书或习武,这就奠定了一个小家族的根基。

而这些小家族,只会对灵武郡王感恩戴德,是他最坚实的支持者。

朝廷?朝廷给过我什么好处?陇右、河西还是灵武郡王派兵收复的,经学也是他花了多年时间兴办起来的,州经学学生一月二百钱的补助,也是灵武郡王出的,朝廷出过什么力?

“民”心,就是这么来的。

这需要你耐得住寂寞,长期投入大量资源,不指望几年内就立竿见影出效果,最后收获甘美的果实。

灵武郡王办的每一件大事,如武学、经学、马政之类,都非常有耐心,如今陆陆续续开始收获。

再过个六七年,农学、工学学生也将陆陆续续出现,他们同样可以任官,届时灵武郡王统治区的根基将会更加牢靠。

兴办教育,投入固然大,但收获同样很大。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回报周期有些长,一般人没这个耐心。

六月底,一行人抵达了长安,宿于进奏院在万年县购置的一处农庄内。

进奏官赵光胤亲自前来拜会黄滔。

他今年考取了进士,未来说不定会出任地方官员,再加上两位兄长的地位,黄滔对他也不敢轻视,客客气气的。

“一别长安经年,怪想念的。赵邸官终日住在这个烟花之地,可比我等自在多了。”黄滔笑着说道。

“哪有那么好!”谁知赵光胤却叹了口气,诉苦道:“长安局势不靖,暗流涌动,我都想跳出这个火坑。”

“哦?”黄滔奇了,问道:“长安太平无事,怎么就是火坑了?”

“神策军捧日都都头西门昭跋扈无比,目中无人。玉山都都头时瓒也不是什么好人,徐镇将校子弟个个不是省油的灯,闹得京城乌烟瘴气。听闻李匡威即将入朝,已至陕州,这人是好相与的?京中百姓,对幽州兵可没什么好观感。”赵光胤说道。

西门昭,原名符道昭,西门重遂假子,秦宗权旧部,素有勇武之名。

时瓒不用多说,年少习武,上过多次战场,与朱全忠的大将朱珍、霍存等人正面拼杀过。

马上还要来个李匡威,还有跟着他过来讨生活的亲兵、党羽数千人,是甘于人下之辈?

这长安,可有的热闹呢。

“还不如跟着黄使君去虢州,便是当个参军事也好。”赵光胤叹道:“那里才有机会。”

黄滔笑着开解:“赵郎君何急耶?进奏官何等关键,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帮大帅打探朝廷消息,公文往来,这可是要害位置。朝堂诸公有个风吹草动,你传过去一次,大帅就会想起你一次,唉,你啊!”

“我只想做点实事。读了那么多年书,总有些抱负。进奏院这地方,无法施展。”

“这……”黄滔倒有些理解他了。

读书人嘛,总有点志向的。治军理民,造福一方,确实更能体现一个人的价值。

“慢慢来,不要急。”黄滔只能这么劝了:“最近长安可有什么消息?”

“最大的消息,莫过于李匡威入朝。还有传闻,护国军节度留后王珂要入朝了,但朝廷还未正式除官。”赵光胤说道。

王珂入朝?这倒是值得玩味。黄滔暗暗思索。

第002章 城傍

离开长安之后,黄滔一行人继续东行,抵达华州时已经是七月初六了。

“王队头,往东边去很危险吗?为何要镇国军护送?”普德驿外,黄滔问道。

“王队头”就是王郊,刚在华州休整完毕,这次又领受任务,带黄滔一行人前往陕州面见李璠——节度副使新官上任,当然要先去顶头上司那里报道。

“黄使君,我不是镇国军的人了。本队五十人已被编入保义军,补充战损。东行之事,乃军令。”王郊回道。

编入保义军的自然不止这五十人,事实上多达三千人。

这三千人编成一个都,以天柱军老兵和下级军官为骨干,补入镇国军士卒,由天柱军十将王建及统领。他现在也是保义军左厢兵马使,正儿八经的藩镇高级军官了。

邵大帅是讲究人,喜欢装样子。李璠节度使的头衔短期内是不会摘掉的,也不会让他移镇,那么就先从蚕食做起。

这几个月河中打得热火连天,垣县、霍邑、汾水三个战场同时开战,河洛这边整体转入守势,但这并不意味完全停战了。

事实上保义军、河源军、积石军、顺义军轮番出击,强攻渑池、双桥,人员损失不小,尤以保义军为甚。

李唐宾也是个狠人,在估摸着陕虢军士们差不多已到极限,再强逼他们就有可能哗变时,方才让他们撤下来休整。但出征时齐装满员的万余兵马,从去年打到今年,已经不足八千。

李璠想要恢复实力,但发现没钱募兵,因为邵树德催索得紧,不断要钱要粮,竟是把陕虢府库给掏空了。

他现在也终于体会到了当年张全义的感受。李罕之三天两头过来要钱,不给就把河南府的官员吊起来打,张全义忍无可忍,最终背刺了他的兄弟,投靠朱全忠。

李璠敢背刺邵树德,投靠朱全忠吗?他不敢!因为他们的地盘不接壤,陕虢东面还有河洛经略使李唐宾辖下的数万兵马,境内有大量退下来休整的朔方军和羌胡部众。

西面有潼关镇国军以及邵树德的“忠犬”王卞,北面是邵树德附庸河中节度使王瑶。

怎么造反?难不成入熊耳山落草为寇,当草贼?

左思右想之后,李璠退了一步,打算先缓一缓。也许今年邵树德得了河中,就去搜刮王瑶了,不再盯着陕州要钱了呢?攒点钱,再募个两三千兵,实力就慢慢恢复了。

但邵大帅太讲究了,知道保义军连续征战,损失较大,于是直接给他补了三千兵,就是王建及的这支部队了,由陕虢供养。

李璠感不感动?

“既有军令,那便走吧。”黄滔点了点头,说道。

“使君稍等,我等还要带家小一起东行。”王郊又道。

“家小?”

“镇国军来源复杂,有州兵,有在成、阶、河、渭等州招募的羌人,还有降兵。有家小的不多,咱们队五十人,只有九人成家了,都在那边。”王郊指了指不远处正在做饭的一帮人,说道。

黄滔看了过去。

只见几十个男男女女围坐在草地上,用陶罐煮着东西。

小孩手里抓着果子,一边吃一边打闹。

“怎不见牲畜?”黄滔看见了堆在一起的各种简单家什,但没看见牲畜。这就奇了,邵大帅治下的地盘,也许粮食产得没中原多,但牲畜是家家户户都有的。

“平日里都住在潼关旁边,也不种地,自然没家畜。”王郊解释道。

城傍!黄滔很快想到了一个词。

“秦、成、岷、渭、河、兰六州有高丽、羌兵”,黄滔熟读各类书籍,当然知道这句记在《大唐六典》里的话。

高丽被灭国后,很多百姓被迁移到内地,陇右当然也有。蕃人为大唐打仗,领赏赐,其家人就住在城下,搭个房子。有的还继续放牧种地,但更多是靠赏赐生活,已经脱离了农业生活。

这些城傍子弟武风浓烈,野性难制,但如果募入军中,让他们习惯并适应了军中规矩,练个几年,就是好兵,盖因他们都有一定的基础。

正所谓“生长边城傍,出身事弓马;少年有胆气,独猎阴山下;偶与匈奴逢,曾擒射雕者……”

城傍子弟啊,安禄山的一大兵源,黄滔对此心绪复杂。

纯纯的募兵,自己和家人都不种地放牧了,完全靠从军得来的钱养活全家。

“为何不置办些土地?”黄滔问道。

“华州哪还有地?”王郊摇了摇头:“这边人太多了,本地百姓都没多少地,又能分出多少给外人呢?河源军、积石军在华州、同州安家,华州王卞杀了不少人,但大部分军士家里还是没地。我听一个汴州降人说,河南那边也是这样。军士们在汴州旁边买不到地,索性不买了。”

黄滔了然。

如今各镇节帅,恨不得把所有军队都放在身边,生怕被人拉走造反。即使必须设立外镇军,也是不情不愿的。

但理所旁边哪有那么多地?

邵大帅麾下十几万大头兵,以前绝大部分都把家安在灵州。但怀远县就那么大,怎么可能所有人都有地,便是有钱也买不到。而到远一点的地方,或许可以买到,但这有何意义?收租都极为麻烦,索性不买了。

让节帅们把兵散到各地,那是万万不能的,他们怕被人造反全家死绝。那就只能尽可能往身边聚拢,幕府花钱养起来了。

按照如今这个趋势,如果邵大帅以后得了天下,全国有五十万军队,至少也得有一半驻于京城内外。这些人,注定大部分是连家人都不事生产的募兵武夫。

眼前这数十城傍子弟,就是未来的缩影。

“军中老卒都说,如今土地最多的,应该就是铁林、武威二军了。”王郊走过去和那群人说了会话,然后又回来,道:“这两军将士,去怀远去得早,有不少人买了地,让家人或亲族耕种。但其他的,就很少了,镇国军这种新组建的,就更不可能了。不过这样也好,让搬到哪儿,房子一发卖就行了。或者房子也不要了,哈哈,太破了,到新家重新盖一个,要不了几个钱。”

黄滔一听也笑了,道:“这样倒省了不少事了。大帅如果常驻河中,让将士们搬过去,倒省了不少事了。”

当然,黄滔知道这事没那么简单。灵州如今也算有点繁华了,虽然不及长安、汴州、魏州、晋阳这些大城市,但也不是一般的州府能比的,将士们肯定会有情绪。更何况终究有人买了地,还有人在房子上花了不少钱,处理起来还是很棘手的。

而且,这样的军队无牵无挂,也很危险啊。他们现在对大帅是忠心的,但对大帅的儿子,还有那份忠心吗?

黄滔在驿站外想了半天,只觉无解,直到王郊过来告诉他可以上路了,这才清醒过来。

城傍少年好奇地看着他。

他们身上的衣服并不差,脸色也很红润,显然并不是那种吃不饱穿不暖的穷人家孩子。游戏玩乐之时,还随手拿着果子在吃,他们家又不种地,这只可能是买来的,由此便可管窥其生活状态。

“你这郎子,甚是顽劣,可知邵大帅?”路上闲着也是闲着,黄滔便揪住一少年,和他聊了起来。

为什么说他顽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