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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 晚唐浮生 第443节

永丰县新城墙的修建同样征发了徭役,不过仅限于本县。

砖头部分由本地建窑烧制,部分由外地通过水路运来,眼前这两艘船就是了。

“萧家的砖。”码头之外的凉亭下,录事孙昌低声向县令孙图禀报。

孙图,丰州孙氏族人,彰义军节度使(泾原)孙霸的近亲,担任永丰令已经三年。

“萧家哪个人?幕府右行军司马萧茂?”孙图问道。

萧氏在朔方镇的影响力不大不小。

萧遘当了七八年陇右节度使,从京中招募了一大批贤才,尤其是水部,从郎中以下,端掉了三分之一的人,这都是极其熟悉水利事务的官吏,将陇右的陂塘沟渠狠狠整饬了一番,让夏王极为满意。

如今虽已调任王府谘议参军,看似失了节帅之位,但那是亲近位置,在夏王左右出谋划策,提供建议,影响力不可低估,此为萧氏第一人。

萧蘧,转任绛州刺史。早年当过河中府永乐令,后来到陇右,幕职、州官都干过,现在当了绛州刺史,这也是亲近提拔。另外,所有人都知道,他女儿是夏王枕边人。

此为萧氏第二人。

萧茂与萧遘、萧蘧兄弟其实不太熟,也不是一支的,从幕府营建司判官干起,转任地方职务两年,再回幕府担任两大行军司马之一,现在更是王府士曹参军事,七曹实权官员之一,严格来说,并不比萧遘兄弟差到哪去。

“正是萧茂。”孙昌低声答道:“萧茂妹婿在回乐县开了个砖场,产砖量极大,还便宜,日进斗金。”

国朝士人,并不耻于做买卖。他们并不像后世明清的士人那样,既舍不得巨大的利润,但同时又在表面上看不起,遮遮掩掩,让家中的奴仆下人出面当白手套。

此时的士人,看到好买卖,甚至直接上阵,还经常写诗表达得意之情。涉商诗一直是诗坛经久不衰的流派分支,有的还描写得惟妙惟肖,风气可见一斑。

“王府有没有掺一手?”孙图又问道,声音压得很低。

“这却未打听到,或是有的。”孙昌苦思了半天,道:“夏王一直有私家产业在经营,此砖场或也有份。”

孙图点了点头。连圣人都有内库,汉时还有少府这种庞然大物,夏王有私产在经营,也很寻常。

能够明面上看得出来的,大概就是魏氏铁匠铺、赵成的商队,王府不参与日常经营,但占份子,分润好处。另外,洪源、沃阳、榆林三宫部属也是邵氏私人部落,这也是一笔“产业”。

萧氏开砖场,王府占点份子,完全有可能。

“此砖场所产之砖为何价廉?”

“听闻起得很大,几有二十门。”

“二十门?”孙图疑惑道。

“乡间土窑谓之‘一门’,萧氏砖场之窑有二十门,谓之‘轮窑’。”

“轮窑有何神异之处?”

“这却不知也。”孙昌答道:“萧氏已经在怀远县起第二座轮窑了,广募工徒,月给三百钱。”

其实,轮窑在“硬技术”方面并没有什么创新之处,它的“神异”主要体现在设计上面。

传统的乡间一门小土窑,制完砖坯后堆进去码放好,封上门后就开始焙烧。砖成之后待其冷却,然后一一取出。

轮窑则是一种连续生产的砖窑。

其在生产过程中产生的烟气可以预热前面的砖坯。一座20门的轮窑生产时,4门在焙烧,7门在预热,5门在冷却,剩下的4门已经在出砖了。随着火焰在窑门间的移动,可以做到连续生产,效率比小土窑不知道高了多少倍。

简单来说,轮窑充分利用了废热、余热,节省煤炭、时间,连续出砖,成本自然大大降低。

利用旧有技术条件,搞设计上的创新,是一个提高生产力的有效手段。

但在使用水力机械锻造铁甲方面,完全遭遇了可耻的失败。

什么水力锻锤,力量完全不够,也生产不出那么大块的铁。邵树德曾经提出过这个建议,但都作院的工匠们告诉他朝廷曾经试着用水锤打铁,但失败了,所费极多,质量很差。

邵树德想了想,他后世曾经看过一本牛津大学的书,似乎欧洲的板甲早期全是手工打制的,根本不存在什么水力锻锤反复锻打形成大块板甲这种事情。

到了16世纪末,欧洲人在炼铁、炼钢技术上取得了突破,能生产出大块的钢铁,这一点十分关键,因为这给水力机械锻打提供了条件。但即便如此,一副板甲绝大部分的工作也是后期完成的,所花费的时间和成本依然巨大。

真正让板甲成本降下来的是更先进的冶炼炉。欧洲人16世纪末、17世纪初的冶炼炉的设计已经极为先进,产量获得大幅度提升,成本飞速降低,同时还在钢铁生产过程中进行化验,对材料方面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开始逐步提炼理论,指导生产——对比下几十年后欧洲原版的“红衣大炮”和明朝的仿制品就知道了,欧洲人在此时取得了技术优势。

历史上朝鲜、日本用水力机械锻所谓的板甲,质量极差,缺乏最基本的防护能力,原因在于他们和明朝一样,生产不了大块的优质钢铁板。面积越大,越薄脆,这个只能靠材料来解决。

如今的灵夏,稍微大一点的铁板都制造不出来,你打个锤子哦!提前七百多年学欧洲人用水力锻锤打板甲,你确定你们打的是同一种材料吗?那么大的优质铁板你能做出来吗?

反正历史上朝鲜人、日本人用水力锻锤仿造过欧洲板甲,质量极差。邵树德确定现在大唐的金属冶炼水平比不上九百年后的朝鲜、日本,他们那时已经从明朝和欧洲人那里学了很多东西。

“把砖都堆起来吧,后面要用呢。”孙图叹道:“现在那些小土窑,我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了,遣人去灵州学学吧。说不定,日后百姓都喜欢建砖房了。”

“遵命。”孙昌行礼道。

砖房?码头上就有砖房。好是好,但百姓们一时半会多半不会大造砖房。

铁林、武威二军两万余将士离开灵州,抛售的房屋多到数不胜数,价格是令人吃惊的便宜,几缗钱就能拿走,很多人争着买。

不过,砖房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人建的。毕竟不可能每个人都住到城里面或靠近城墙的地方,离田太远了。

码头上热火朝天干了起来后,附近一些“卖饭家”也开始给炉子生火。

孙图已经提前回了县里,孙昌还得留在码头上——录事者,记录、缮写,总录文簿,当然要留下来了。

“店家怎生准备了这么多酥、酪?”孙昌闲着也是闲着,便找一位卖饭家聊天。

“官人——”

虽然心里听着很舒爽,但孙昌是杂任,不是官员,因此立刻打断了。

“郎君有所不知,而今牛乳贱得很,还顶饿。码头上那些夫子力工不愿多花钱,经常买着吃。胡饼、粟米饭也吃,但少了。”店家一边生火,一边说道。

他的炉子浓烟滚滚,用的石炭,也不知道哪买的,味道很冲。

贺兰山一带除造船所需外,禁伐大木。很多人进山樵采,也只能捡拾一些枯枝,使得市面上的木柴价格大涨。久而久之,很多人开始用石炭做燃料了。

官府更是大面积使用石炭。官员福利中本有木柴的,多年前就全改为石炭了。

燃烧完的炭渣也被人收集起来,铺在道路上,在多雨季节特别有用。

“你这牛乳从哪来的?”

“自然是乡间买来的,今早去买的。”店家说道:“城西北小柳沟那片,家家户户种葡萄、酿酒。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牛突然间就愿意产乳,多得很。某打听了下,听闻是大王得仙人传术,然后让农学的官人们指点给百姓,一头牛得乳二十余斤,往日还不到七八斤。”

一户农民的土地,一般由农田、菜畦和宅园组成。农田种粮,菜畦种瓜菜,宅园的话就要看情况了。

因为气候和传统因素,灵夏农户的宅园,一般是种果树,如枣子、葡萄之类,尤以葡萄居多。

但在中原,就以桑树为主了。比如朱全忠治下的汴宋诸州,一户百姓种五十株桑树,与关北是不一样的。

灵夏葡萄多了,自然会酿酒,这是地域风俗、传统,从北朝那会就如此。

“仙人传术?”孙昌听了一震。

“可不是么?”店家有些认真地说道:“大王得仙人看重,定是要做那圣人了。”

“圣……圣人?”孙昌不是愚昧百姓,他是读过书的,虽说灵夏民间经常有人称呼“邵圣”,但他从没这么叫过。

圣人在长安呢!

但现在看来,或许夏王亦是圣人?灵州邵圣、长安李圣,各帝一方?

天底下纷乱不休,灵夏却这般平静,日子还越过越好,就连怪话最多的武夫都对夏王赞不绝口,让他们搬家就搬家了,这比连神策军都驾驭不住的长安圣人强多了啊。

孙昌一时间陷入了沉思。

“郎君可要来点白酥?”店家突然问道。

白酥、酥油、奶子、乳酪、酪酸浆、奶油、奶渣、乳皮、黄油、奶酒是目前灵夏主流的处理牛乳的方法,也是老百姓常见的食物——事实上纯牛奶极少有人喝。

“给我切一块吧。”孙昌吩咐道:“也不知道这么多牛乳该怎么办。”

“小柳沟那边有人在传授制奶粉之法。”店家一边熟练地切着奶酥,一边说道:“一下子多产这么多牛乳,用不掉可惜了。若制成奶粉,输往军中,当可得大用。”

孙昌笑了,道:“你也懂打仗?”

“武夫亦要吃饭。邵圣怜悯我等百姓,产了那么多牛乳,收走一些抵税,充作军需亦是寻常。”店家将白酥递给孙昌,说道:“惜这会只有小柳沟的牛产乳多,农学的人也只往那边跑。若全县都这般,啧啧……”

孙昌默默吃着白酥。

前些日子县里接到仓曹命令,秋税收上来后,多采买一些老牛,宰杀后制成一种叫肉松的物事。同时也尽量多做一些腌肉、熏肉,等待装船输往潼关。

奶粉、肉松、腌肉,一船船运往潼关,多半是用来养军的了。

长途运粟麦确实麻烦,但运奶粉、肉松似乎就要容易许多,还更顶饿。大王这是在积攒军食,又要打仗了啊。不知道谁又要被揍了!

第005章 诸葛

“昔有诗云‘此香同异域,看色胜仙家。茗饮暂调气,梧丸喜伐邪。’”

“别唱了,不就是诃黎勒叶么?当我不知耶?”

“那你买不买?”

“买了!”

清算行的小使满头大汗地抄录着双方的交易。随着最后一笔落下,钟声恰到好处地响起,小使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道:“今日到此为止,接下来休市两日,两日后再开。”

说罢,抱着账册匆匆离了桌案,到后边忙活去了。

时已近傍晚,商人们完成了一天的交易,马上就可以回隔壁的集中居所,饮酒作乐,博戏玩闹等等。但他们还得挑灯夜战,进行汇划结算。

作为博览会交易最重要的服务机构,隶属于户曹的清算行里的活计绝对不轻松。

一次盛大的交易会落幕,汇集起来的账册往往有数千页。

每一笔交易都要进行结算,每个人的账户都要进行统计。在全体交易结束后再进行统计是不可能的,商人们也等不及,因此一般是交易几日就暂停两天,统一结算账目,然后再展开新的交易。

工作是繁重的,但也是极其必要的。商人们不再大车小车装载铜钱来交易了,也不用因为铜钱的成色、绢帛的价值吵得脸红脖子粗,导致买卖黄掉了。大家都用银元这种十八铢重、成色银九铜一的记账货币来结算,省掉了很多麻烦。

商人们省掉了麻烦,清算行就要加大工作量。但你既然想收税,自然不可能什么都不做,没有那种坐享其成的好事。

诸葛仲保离开坊市后,便住到了与坊市一墙之隔的馆舍内。

馆舍是新盖的,以前是木屋,现在是砖房,连带着坊墙也从夯土的变成青砖的了。

灵夏的变化,是肉眼可以看得见的,这让他很是感慨。

诸葛仲保是今年开始做生意的,从兴元府进一些茶,运到灵州来卖。

山南西道节度使诸葛仲方本来不想搭理他这位便宜兄长,毕竟有过旧怨。但在知道他侄女诸葛氏给邵树德生了一个男孩,且健康长到六岁,聪慧伶俐之后,立刻改变了态度,变得热络了起来。

人啊,就是这么现实。在利益面前,什么都可以舍弃,什么都能够改变。

诸葛仲保点了一壶葡萄美酒,自斟自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