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邵树德打起了长安存量马匹的主意。
长安富人太多了,官员也太多了,马匹数量相当不少,且多好马。邵树德让韩全诲出面,尽可能将马匹收缴上来,供他更换。而他也不打算在长安逗留,会继续赶路,当天应在长安以东的昭应县境内宿营。
二十四日抵达华阴县,二十五日北上同州,在沙苑监补充、更换马匹,与侍卫亲军主力汇合,他们也会带大量马儿过来。然后经蒲津关浮桥进入河中府,但应该没法把所有马匹都带过去了,消耗太大,也没必要。
默想完行动路线后,邵树德起身,看了眼默默跟在身边的野利克成,问道:“累不累?”
“姑夫请看。”野利克成一指远处的军士,道:“将士们面容沉静,不急不躁,有此强军,何言累也?”
“翅膀硬了是吧?和我说话这么没大没小。”邵树德笑骂道:“这次好好打,不然的话,休想……”
野利克成愕然。
※※※※※※
邵树德在路上担心前线再出什么幺蛾子,事实上还是有一些变化的。
二月底的时候,飞龙军契苾璋与氏叔琮小战一场,不胜。双方默契罢兵,各回各家。
契苾璋西进,重夺被梁军收复的临涣。杨师厚、赵岩避而不战,退守永城县。
朱全忠终于坐不住了,下令朱友裕率长直军左厢回返,自领神武、天武、龙骧、龙虎四军两万五千余人南下,与长直军在雍丘汇合。
同时下令亲骑军、捉生两支骑兵西进,归葛从周指挥。
曹州行营的部队,步军归邓季筠统率,骑兵由张存敬指挥,二人统归朱珍节制。
步军有左右衙内军、左右突将军两万人,骑军有亲骑、捉生、踏白三军,目前还剩两三千骑,朱全忠将亲骑、捉生二军西调至葛从周帐下,确实很够意思了。踏白都七百骑南下至雍丘听令,朱全忠亲自带着。
命令下达后,朱全忠默默等了一天,很快得到了朱珍放行的消息,这让他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时节,他还真怕有人抗命。如今看来,确实多虑了。朱珍未必有多忠心,但也不至于是反骨崽,而且将士们还是认他这个梁王的,多年的威望还在,这让他心下很是安慰。
诸军齐聚后,朱全忠经宋州下亳州,于三月十五日抵达谯县,召集诸将前来议事。
这一天傍晚,朱全忠用过晚膳后,披甲巡视了一番营区,又回到了大帐内。
敬翔常年跟在他身边,对朱全忠的心思可谓一清二楚,犹豫再三,还是谏道:“仆请大王不要多造杀伤。”
朱全忠面露惊讶,道:“敬司马何出此言?”
“大王!”敬翔走近一步,神色焦急:“大王觉得朱珍忠吗?”
朱全忠不语。
“大王先调长剑军、夹马军,朱珍没有怨言。复又调亲骑、捉生二军,朱珍还是没有怨言。”敬翔道:“衙内、突将二军,仆亦知有人密报朱珍安插亲信,图谋不轨。可这时候了,谁又没点小心思呢?朱都头,并没有反意。”
朱全忠还是不说话。
“氏都头坐镇徐州,剿贼多年,颇有功劳。上月大王令其西进,他便倾巢而出,毫无二话。”敬翔继续说道:“张廷范求援后,军士归心似箭,他才率兵回返。”
“可他与契苾璋不清不楚。夏贼还放回了俘获的军士,骑将审澄为夏贼所俘,所遇甚厚,可有问题?”朱全忠低声问道。
“大王已严令其出兵,仆听闻徐兵已离开彭城,西进永城,宿兵亦已开往临涣。氏都头,也没有反意。”敬翔道。
朱全忠面无表情,沉吟许久。
以长直军为主力的三万多人从宋州南下,屯于亳州。西面陈州已经动员多时,坚壁清野——其实也没必要坚壁清野了,因为大部分粮草早就被搜刮殆尽,送到颍东前线了。
之前一直舍不得下决心,现在看来,要遏制夏贼骑兵,还是得坚壁清野。当年在河南府与贼人对峙,贼军骑兵活动不了多远,主要原因就是野外无法补给。
坚壁清野的代价很大,但却是值得的。
氏叔琮甫一回镇,休息不过十日,又接到出兵的命令,军士们怨声载道,差点激起兵变。还好氏叔琮御下有方,压了下去,这才令大头兵们不情不愿地出动,压往临涣方向。
而杨师厚、赵岩、朱汉宾三人还有约一万六千步骑,同样是一股力量。
七万多大军从西北、北、东三个方向压过来,他倒想看看契苾璋往哪个方向跑。
你一跑,我自去征兵,围攻颍州,甚至可以顺势西进蔡州,切断折宗本退路。
反正其他方向朱全忠是摆烂了,你爱打打去。实在不行,还有朱珍救急,问题不大。汴州城内亦还有王府侍卫及天威、广胜、神捷、天兴四军两万五千余人守御,关键时刻还可以征发将校子弟及丁壮守城,一如上月宿州刺史集飞胜军将校子弟千余人上城,与州县兵一起,带着土团乡夫守城,契苾璋屡攻不克,最终引去。
但在围剿契苾璋之前,朱全忠还有一件心事要办。
他觉得氏叔琮、杨师厚、赵岩、朱汉宾等人都不太靠谱,打仗有点应付差事的意思,意图整肃一下军纪——这是李振出的主意。
敬翔不知道怎么看出来了,苦口相劝,这可真是一个聪明人啊。
“大王。”说李振,李振就到,只见他匆匆进来,面色阴郁:“大王,杨师厚率军南下了。一大早就走了,营中只留了些许老弱,骗得我好苦。”
“啪!”朱全忠用力一拍案几,霍然起身。
进攻的命令尚未下达,忠武军就擅自离营南下,这当然不是去打契苾璋的,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
“一帮叛逆!”朱全忠抽出横刀,怒不可遏。
敬翔闭上了眼睛,心中叹气。方才的话,怕是白说了。
第066章 立威
就在邵大帅抵达原州的当天,朱全忠在谯县召集诸将议事。
当前的形势虽然很危险,但其实还撑得下去。
颍东前线的兵马即便大败,但也未必全军覆没。而在郾城、许州一线,还部署有一定数量的部队。说难听点,颍东的人当了替死鬼,他们跑路成功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佑国军可能会困难一些。
此外,许州还有赵珝之忠武军一万五千多人,一直没怎么动。前阵子分了数千至陈州,组织当地的州县兵和土团乡夫,固守城池。
梯次配备的兵力,没有那么容易被全歼。
朱瑾这会已从兖州誓师,起衙军两万、乡勇三万,攻郓州。齐州刺史朱威亦从侧翼牵制贺瑰,再加上朱瑾利用自己多年援救天平军的威望,以及他朱瑄堂弟的身份招诱郓兵,形势看起来相当不错。
葛从周手下有龙武军一万五千余人、厅子都两千余人,其中还有一千重骑兵。最近又增强了亲骑、捉生二军过去,与左右德胜军一起归张存敬指挥,大肆捕杀夏人乡勇,几乎让他们销声匿迹了。
在骑兵方面,朱全忠还是很感谢罗弘信的。去年就送了几百匹马,今年大手笔赠了两千。汴州不缺会骑战的勇士,毕竟很多豪强子弟从小就练骑射、马战,但缺马是真的,这是解了燃眉之急了。
氏叔琮、朱珍那里还有四万余精兵,关键时刻都可以顶上去。
朱全忠并不觉得自己很快会败亡,怕是邵树德也不敢这么认为。从夏贼的行事方式来看,他们还是在着重打击宣武军的战争潜力,即深入汴梁腹地袭扰,让他们慢慢崩盘。
前阵子蔡州戴思远、张全义的惨败倒是一件比较危险的事情,差点让全局动摇,但这会又稳定了下来,想必邵贼很失望吧。
朱全忠一边天马行空地想着,一边看着将佐们进了议事厅堂。
“参见大王。”文武将佐齐齐行礼。
朱全忠回礼,然后坐了下来,扫视一圈,目光落在了一人身上。
敬翔悄悄瞄了一下,松了口气,但随即又皱起了眉头。
朱汉宾,梁王义子,落雁都指挥使。
朱汉宾之父朱元礼当年跟着庞师古攻淮南,没于阵中。朱全忠便将汉宾收为义子,以示恩宠。当然,说是义子,但没有如朱友文那样录入族谱,差别还是很大的。
“蔡、颍、亳诸州,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朱全忠果然没压住火气,一上来就开喷:“威胜军、淮宁军是什么货色?为何打得这么艰难?”
威胜军因为战场上的表现,多年来一直被梁军轻视。丁会就经常打败他们,不认为其战斗力有多强。但有一说一,朱全忠这是用老眼光看人了,人是会成长、进步的,威胜军被虐了那么多年,一直没有毁灭性惨败,主力犹存,这就足以保证他们将获得的战斗经验传承给新人,稳步提高实力。更别说他们还吞了那么多梁军降兵,实力已经今非昔比。
就是拿杨行密的淮军来说,你也不能拿他东奔西跑那段时间的战斗力来说事。当年孙儒跑到扬州,大肆征发淮人入军,被蔡兵这么一“传染”,战斗力也是蹭蹭上涨,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折宗本这会在攻郾城,丁会就能令其小挫。张全义、戴思远不能耶?诸君不能耶?我看还是有人避战、畏战,起了小心思,想要保存实力。”朱全忠冷哼一声,道。
这话说得所有人都很不自在。
如今这年月,有小心思不很正常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眼看着大厦将倾,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都是可以理解的,大伙又未必有反意,都是人之常情罢了。
但这话又没法反驳,盖因所有人都知道,目前这种状态是不正常的。从主帅角度而言,必须要整顿一番了,不然只会兵堕将骄,越打下去,避战的人越多,最终全局崩坏。
别人都在好好打,浴血厮杀,死伤惨重,结果你在避战保存实力,你让他们怎么想?士气定然受到影响。
“破夏军!”朱全忠提高了声音。
赵岩神色一凛,脸色苍白。
“洛阳之战,大败,损失过半。今又无功……”朱全忠用危险的眼神看着赵岩。
“大王。”赵岩急道:“收复城父县,我破夏军第一个进城。克永城县,破夏军又配合杨师厚攻下城池。大王,破夏军是有功的。”
“微末小功,能赎罪耶?”朱全忠怒道:“我欲撤你破夏军使之职,你可服?”
赵岩心中松了一口气,立刻道:“末将知罪,心服口服。”
“滚下去!”朱全忠摆了摆手,再不想看他第二眼。
氏叔琮在一旁默默看着,梁王还是有分寸的。赵岩乃赵犨之子,而赵犨是有大功的,而且赵岩叔父赵珝还是忠武军节度使,手头有兵,在陈许二州颇有威望。
赵岩,最好不要轻动。
赵岩失魂落魄地走后,朱全忠又盯上了朱汉宾。
“我还记得当年置落雁都的旧事。遴选各军精锐,编练成军,指挥使换了几任,但无论在谁手下,都屡立战功。”朱全忠的声音低了下来,面无表情。
敬翔看得心中暗叹。他太熟悉梁王了,这种神态、语气,与当年斩李谠、李重胤二将时何其相似也。
“汉宾吾儿。”朱全忠摩挲着腰间剑柄,道:“汴州石桥之战,落雁都败。洛南三关之战,畏敌如虎,不战而逃。”
“阿父。”朱汉宾也急了,道:“当初贼军势大,诸部皆退,我也独力难支,只能跟着退了。”
朱全忠仿佛没听到他的话,继续道:“自离许州以来,转战颍、亳,寸功未立,军士们壶里的箭怕是都没射出去一支。”
“阿父,攻临涣之时,我部在外围戒备贼人游骑……”朱汉宾解释道。
“贼将契苾璋迫近临涣,落雁都又望风而逃,避往永城。”朱全忠还在说。
“阿父……”朱汉宾听出不对了,急着浑身是汗。
“要才无才,要胆无胆。军中自有法度,虽是吾儿,留之何用。”朱全忠冷笑一声,道:“来人,拖出去斩了,以振军法。”
很快有卫士冲了进来,按住朱汉宾,解了他的器械和甲胄。
朱汉宾有心挣扎,一想到家中还有妻儿,顿时止住了,但哭道:“阿父!我愿白衣自效,便如刘康乂那般。”
“速速拖出去。”朱全忠看都不看,下令道。
没人敢求情,人人都事不关己地看着。氏叔琮微微有些紧张,瞟了一眼门外,心中暗叹,今日怕不是要死在此地了。
朱汉宾的头颅很快被捧了过来,犹自怒目圆睁。
朱全忠接过之后,轻轻放在案几之上,扫视了一眼帐中诸将,道:“贼众尚在亳州,我欲亲统军击之,诸君可敢死战?”
“愿为大王效死。”诸将佐纷纷应道。
“氏叔琮。”朱全忠大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