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连续三任节度使不断送人头,幽州何至于此。
分别死在易州、云州、新州的那八九万精兵若还在,契丹人敢这么嚣张?
若非幽州底子好,随便拉点土团起来,整训个几年,就能造就一支能打的军队,怕是这会临渝关已经没了。但问题是,现在幽州还在缓慢失血。再这么下去,怕是真如刘仁恭所说那般,契丹人要不战而克临渝关了,这个寡廉鲜耻的狗贼!
高行珪、高行周兄弟二人手持银枪,默默跟在父亲后面。
高行珪稍大,已经二十余岁,高行周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兄弟二人家学渊源,俱有勇力,在北奔契丹的这一万多人中,也是出类拔萃之辈。
“刘将军,前阵子西南有消息传来,夏、晋大战,蔚州已被攻破,李克用是否已落入下风?”耶律亿面色和蔼地问道,一点没把耶律滑哥放在眼里。
“此时说晋人落入下风还为时尚早。”刘仁恭想了想后,说道:“蔚州残破,夏人不可能驻兵。待十月霜降之后,若云州未克,他们便要哪里来又回哪里去。届时晋人自可从容收复这几处地方。”
霜降之后,草原上便无法放牧补给,夏人吃什么?补给一断,不得不撤兵,现在吃下去多少,届时全部要吐出来。
反观晋人,紧邻云、蔚,随时可以出兵收复。
看夏人的行事风格就知道了,把人掠走,显然也没做长久逗留的打算。他们的补给基地在胜州,参、柔二州根本支撑不起大军消耗,撤退是必然的。
耶律亿显然也能想明白这个道理,听后赞道:“刘将军果有真知灼见。云州像颗钉子一样矗立在草原上,若不能攻拔,夏人确实什么也做不了。”
刘仁恭闻言亦笑,又出了个主意:“眼下契丹牧场已直抵临渝关下,这边也没甚可掳掠的了。奚王去诸背叛可汗,实乃罪大恶极,不如征讨之。”
“夏人确实可恶,居然把手伸到了濡源。不知此番攻云州,濡源那边有没有出兵。”耶律亿问道。
“或许出兵了。”刘仁恭也不是很确定:“幽州地界,眼看着野无所掠,夷离堇不妨整备兵马,去濡源走一遭,或有收获。”
耶律亿有些迟疑。
之前与晋人野战失利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夏人能与晋人打得有来有回,甚至占据上风,其战斗力应该也是不俗的。真打过去,有胜算吗?
那次失利由主帅耶律罨古只背锅了,不然伯父释鲁也没有重新出山的机会。如果自己打过去了,也大败而回,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刘仁恭方才有句话说对了。清理了幽州镇的山后诸戍,契丹就面临着一个问题,向哪里扩张?
方向有三个,第一是向北攻室韦、鞑靼。但他们太穷,大伙没太多兴趣。第二是东攻渤海国,他们比室韦、鞑靼富庶,但实力也更强。这些年契丹也与他们打过不少仗了,总体而言不难打,大伙还是有点兴趣的。
第三就是往西南方向打,收取那边的零散小部落,首当其冲的便是奚王去诸及新搬迁过来没两年的濡源拓跋氏了。
打不打呢?耶律亿举棋不定。
去诸的实力很弱,人丁稀少。拓跋部也没太多人,安顿一年多,估计也不富裕,穷光蛋一个,毕竟财富是需要时间积累的。
“不打了。”耶律亿摇了摇头,最终还是放弃了。
“不过——”他突然又道:“去诸招诱奚人,夏人去岁还劫掠了依附于我的两个小部落,这笔账也不能不算。斜涅赤、欲稳!”
“夷离堇!”耶律斜涅赤、耶律欲稳双双上前。
“你二人各率五千勇士,一人三马,去濡源、炭山那边转转。若有机会,便给夏人的一个下马威。他们的手也伸得太长了,必须吃点教训。若无机会,自率军回返。”耶律亿说道。
“好嘞!”耶律斜涅赤大笑道:“夷离堇等着,定然给你个惊喜。”
“不得大意!”耶律亿严肃地说道:“濡源、炭山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形还不知道,万事小心为妙。”
“遵命。”耶律欲稳沉稳地说道。
“我等自回师,突袭一把渤海人,抢上一把。”耶律亿命令道。
“抢!抢!抢!”众人神色激动,纷纷高呼。
耶律亿哈哈大笑,勒马回转,向北而去。
刘仁恭微微有些遗憾。打渤海没甚意思,离中原是越来越远了,让人好生惆怅。
“二弟……”高思纶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高思继默然无语。
他俩身后还有一万多士卒,一半归刘仁恭,一半归高氏,大部分都是来自幽州的蕃汉兵马。
说实话,耶律亿对他们很不错,非常器重、信任,甚至到了离谱的程度,以至于契丹内部都有人不满,认为阿保机太过优待中原降人了,也太过信任他们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对此,高思继也是很感激的,愿意为耶律亿拼杀。但如果有机会回幽州,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回去。只可惜如今幽州还在李克用手里,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了,更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了。
“大兄,我想……”高思继趁人不注意,偷偷对高思纶说道。
“二弟所想之事,兄知矣。”高思纶低声说道:“你一贯比我有主意。有什么想法尽管去做,有事咱们一起担着,同进同退便是。”
“好!”听兄长这么说,高思继也不再犹豫了。
事态紧急,容不得半分耽搁,他唤来了心腹亲兵,低声耳语几句。
第087章 艰难的决定
苍茫的草原之上,大队骑兵正在快速行军。
这里是森林与草原的交接地带。南方是雄伟的山脉,连绵甚远,将中原与草原阻隔开来。高高的山岗之上,有历经风吹雨打的烽燧烟墩,有饱经风霜雨雪的戍卒,有放牧种地的蕃汉百姓。
他们不想碰那些地方,没必要。
但汹涌的骑兵浪潮一闪而过之时,依然可以看到那冲天而起的烟柱。
耶律斜涅赤快意地笑了。
多少年了,没在唐人面前这么耀武扬威过了。一直夹着尾巴做人,你当不憋屈么?
若非夷离堇有令,他都想找个山口冲进去,大肆烧杀抢掠,发泄一番。
只可惜他们没时间了,正事要紧。
前方出现了一座倾颓的土城。
土城占地不小,看着已废弃多年。风雨剥蚀之下,城墙早就坍塌大半。
城内杂草丛生,甚至还有狐兔之流栖息其间。偶尔能找到一些碎瓦片、破瓷碗,似乎在向人们诉说着这座城市往日的辉煌。
安州古城。
后魏(北魏)年间所置,至今已经四百余年。
四百年的沧桑变化,足以让文人于此凭吊良久,挥毫写下瑰丽诗篇。但耶律斜涅赤、耶律欲稳二人都是大老粗,不懂得这些风花雪月,他们将土城占了,一时间人喊马嘶,吵吵嚷嚷,杂乱无比。
军士分出一部出外警戒,一部在城内休息,吃些干粮,奴隶则至城外挑选草场放牧。
一路行来,便是人不累,马也累了。
一人三马,日行百余里也差不多了。又不是去拼命的,何必跑死跑废马儿呢?一旦夏人屯驻了大军,不爱惜马力,想跑都没办法。
耶律斜涅赤爬上了端墙,俯瞰远处的山川、河流、草场。
“这才是真正的草原,与之相比,咱们牧马的地方只能算是林间草地。”斜涅赤感叹道。
当然,这里并未完全摆脱山地的影响。就安州城而言,甚至四面都有山。要想遇到真正一望无际的草原,还得往西,那是邵贼的地盘。
“其实,这些草原,真有咱们的牧地好吗?”耶律欲稳也爬了上来。
城墙土本来是应该不生虫不长草的,但历经多年,上面居然已经长了一茬又一茬的野草,让人感慨不已。
耶律欲稳无聊的拽着草茎,继续说道:“咱们那里有连绵不断的群山,可以采药、收集山货,鹿群满地都是,可以打猎。河流密布,可以捕鱼。也有很多空地,可以拿来种糜子。放牧的草场也不缺,不比西边好多了?”
契丹人放牧、种地、打猎、捕鱼、冶铁、筑城,有自己的服饰,有自己的文化,除了没有自己的文字之外,可比回鹘人强多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耶律斜涅赤一笑,道:“也是。阿保机称那些部族为‘西南诸夷’,我看恰如其分。他们太愚昧了,只配被咱们征服。”
“他们现在已经被邵贼征服了。”耶律欲稳说道:“或许没有真心臣服,但假以时日,总能压服的。我不反对阿保机征讨西南诸夷,不是因为他们有多少人、多少牲畜,而是不想让邵贼得到他们。”
这话确实是真理。
阵地就在那里,你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占领,然后转化为敌人的力量。此消彼长之下,坏处不小。
北朝以来,中原的君主们都喜欢积极插手草原事务,有时甚至连脸都不要了。
五十岁的高欢,愣是娶了十六岁的柔然公主为妻,也不知道他当时还行不行了,真是不要脸。
邵树德也是个不要脸的货色,甚至比高欢还不要脸。
高欢病重之时,还强颜欢笑,陪柔然公主外出射箭打猎,邵贼怕是乐在其中。
“明日就出发,兵分两路,我领三千骑,走南线,你领万余人,走北线迂回。若我交战不利,你便不要南下了,直接回去。”耶律斜涅赤说道。
是的,他们的兵力增加了,因为临时去了一趟奚人牧地,从奥失部征调了数千骑,目前总兵力超过一万五千。
这么多兵还要兵分两路,还要先试探,这与契丹人打渤海时的套路可完全不一样。只能说,他们还没能建立足够的自信,实力还不够强。
耶律欲稳看了一眼斜涅赤,也不废话了,重重地点了下头,道:“你多带些马匹,如果敌人有备,就撤回来。夷离堇也没想着现在就扫平西南诸夷,咱们慢慢打。中原那么乱,死那么多人,只要有耐心,总有机会的。邵贼想一统中原,还早着呢。”
“好!等我的消息。”耶律斜涅赤下意识抚上腰间的刀柄,说道。
旷野之中刮起一阵大风。
几乎半人高的荒草甸子之中,马儿快活地撒着换。
秋高气爽,马儿膘肥体壮,正是草原人用兵的时候。
※※※※※※
炭山之中,一座风格粗犷的宫殿已经落成。
此地风景秀丽,水草丰美,山间亦很凉爽,端地是一处绝佳的避暑胜地。
拓跋金、去诸二人非常忠勇,在濡源一带安顿下来后,便征发人力,或开山取石,或砍伐大木,为夏王修建行宫。
宫殿落成之后,邵树德赐名“仙游宫”,打算有机会的话,就来此住上数月。
拓跋金、去诸二人的这个马屁拍对了,心中十分兴奋。这次柔州行营大举征兵,他们送去了五千丁壮,外加其余各部落的人丁,凑足了一万,这会正在围攻云州。
仙游宫部这两年也得到了不少好处。既有征服得来的杂七杂八部落的人丁牛羊,也有中原降兵中挑剩下的老弱,整个部落人口达到了三万六千余,可出九千丁壮。
与之相比,奚王去诸的实力就要逊色很多了。他招诱良久,至今不过五千余户,在濡源一带分散放牧。
濡源已经筑城,就在原先的后魏御夷镇故城附近。奚王去诸平日里便住在这座城内,但今日他赶来了炭山。
“此人空口白话,你怎么能信?”去诸发出了灵魂拷问。
随便来了一个人,自称高思继的亲兵,说契丹八部夷离堇耶律亿要派人过来攻打濡源,换你你信吗?
是,此事确实有可能,但眼前这人怎么证明自己身份?况且即便他能做到这一点,也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大家都不认识高思继。
这事怎么听怎么觉得诡异。
“你这人好生可恶!”前来通风报信的使者怒了,骂道:“我一路急行,餐风露宿,马不停蹄,差点连吃喝拉撒都在马上。你居然不信?就算你不信,提前做些准备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