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中,太宗与黄门侍郎王珪宴语,时有美人在侧,本庐江王瑷之姬也,瑷败,籍没入宫。”
“侯君集临刑前,乞求全一子以奉祭祀,上允之,将其妻子流放岭南,全家籍没。其中有二美人,自幼饮人乳而不食,太宗爱之,令其前来服侍。”
邵树德大为开眼。
有些秘辛,他也不知道,仅存在于一些不起眼的故纸堆里,无人关注。
太宗赐宴臣下,身边带着李瑷的妾室。侯君集专门给自己享用的两个“饮人乳”的美人,到头来也落到太宗手里。
这些黑料,也就太监世家的专业人士最了解了。
“很好,你很用心。”邵树德赞许道,随即拍了拍少女的脸颊,她很快替邵树德擦干双脚,端着脚盆离开了。
邵树德自己穿好靴子,坐回桌后,一边享用晚膳,一边说道:“让你叔父过来吧。”
“遵命。”王阐知道有些事情不是自己这个级别的人能参与的,立刻应道。
待邵树德吃得差不多之后,王彦范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宿羽宫,稍稍擦了擦汗,调匀了呼吸后,他走进了殿室,禀道:“参见殿下。”
“坐下吧。”邵树德将碗筷往旁边一放,擦了擦嘴后,起身踱步。
王彦范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乱动。
夏王从魏博前线返回,所为何事,他当然很清楚。这桩大事,他、内侍丘思廉、卫尉卿慕容福、赤水军使范河都参与了,事先反复讨论,并暗中踏勘,确保没有任何问题。
“吏部尚书卢光启、侍郎独孤损等贼臣大逆不道,谋害圣人之案,可弄清楚了?”邵树德停下了脚步,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突然问道。
王彦范一凛,这是定性了。
圣人无错,大臣有罪。罪名不是谋害夏王,而是欲弑君。
至于弑君这个略有些扯淡的理由是不是说得通,就没人管了。反正夏王说什么就是什么,没人敢质疑。
“殿下,圣人是否要……”王彦范低声问道。
别看中官们平时老欺负皇帝,但弑君这种事,敢做的必然是少数。刘克明若不是被敬宗误伤,一箭射中了大腿根部,以为皇帝发现他是个有卵子的假太监,还奸淫了包括董淑妃在内的十余宫人,也不会动弑君的念头。
这个心理压力,其实很大的。
“圣人是受奸贼蒙蔽,何错之有?”邵树德反问道。
“是。”王彦范稍稍松了一口气。
若真弑君,还不是他们这些宦官动手?动用军士入宫杀人,太难看了,也很难堵塞住天下人之口。
便是夏王素有宽厚之名,但直接动手弑君的人也一定不会有好下场,这事能不沾手最好不过了。
“不过,圣人这么不安分,意图造反,也得敲打一下。”邵树德说道:“此事你看着办吧,别做得太难看就是了。他带来的心腹宫人,都放散出宫吧。”
“紫薇城数千宫人,全部放散么?”王彦范有些吃惊,问道。
宫殿内需要多少宫人,这是一个问题。
自汉代以来,宫人数量一直呈膨胀趋势。
国朝太宗时期,礼部侍郎李百药上书:“窃闻大安宫及掖庭内,无用宫人,动有数万。”
玄宗朝,四万宫人。
即便是安史之乱后,国用日蹙,依然有数万之众。
大唐应该是历代宫人数量最多的朝代了。到了后世明清,一般很难超过万人。
玄宗爱享受,宫人多可以理解。
太宗虽然也喜欢女色,但他后宫中女人多,却是因为继承了前隋炀帝的后宫。
国朝初年,主要是高祖、太宗两朝,宫人的一大来源就是前隋遗留下来的嫔妃、宫女之类,新朝原地收编,继续让她们留在宫中服务,原因是“隋氏季年,求采无已”,说白了就是国家丧乱,人口锐减,很难再采选新宫女了,不如就用杨广留下来的。
这其实也没什么安全隐患,北朝以来都差不多这么做的。
宫人陈花树,北周建德四年(575)入宫,先后服务了宇文邕、宇文赟、宇文阐、杨坚、杨广五位皇帝,资历极老。
唐僖宗时一宫人,甚至一直服侍到了后唐明宗时期,历事七位皇帝,也很厉害。
“多加甄别吧。”邵树德说道:“国家丧乱,民不聊生,采选宫人之事,能免则免。旧宫人放散一部分,治罪一部分,剩下的多加抚慰,仍然留用。”
“遵命。”王彦范应道。
邵树德又踱了几步。
此事处理之后,圣人身边除儿女嫔御外,是一个熟悉的人都不会有了。这也应该是他最后的挣扎,经历这遭,他应该会认命了。
当然,这是邵树德的想法。至于圣人会不会被吓倒,他还得观察观察。若实在不行,便废了他,让太子上,然后走完整个流程。
“你下去吧,让慕容福过来。”邵树德挥了挥手,道。
第072章 正旦朝会
天祐二年(901)正旦,大朝会。
国朝有制,在冬至和元旦这两天,百官会聚于朝廷,向天子祝贺冬至、元旦佳节,被称为“朝贺”。
朝贺后若备酒肴,则被称为“朝会”,正旦/元旦/元日这一天的朝会,也被称为“元会”。
在一开始的时候,元旦朝会还会有地方官参加,一般是各州刺史派出的朝集使。
朝集使除向天子祝贺新年外,还要汇报工作,交割公文,兼且四处社交拉关系。
艰难以后,这类活动越来越少了,尤其是河北藩镇,几乎不怎么派人过来,河南藩镇派来的也不多,唯江南、蜀中藩镇,依旧十分勤勉,朝集使不断。
今年也来了不少朝集使,也在汇报工作,但汇报的对象却是大唐相国邵树德。
“今岁河南府收四十万缗两税,汝州收二十万缗,不错了。”邵树德看着河南府朝集使高劭、汝州朝集使刘象,道:“最近数十年来,东都镇岁入也不过就这个数,恢复得挺好。”
东都镇以前只辖两州,即河南府和汝州,一般两税收入扣掉粮食之外,各种铜钱、实物折合下来,大概就在五六十万缗这个区间内。现在这两州能收六十万缗,确实很不错了。
当然这与邵树德持之以恒的移民有关。现在河南府、汝州的人口,应当已经超过德宗、宪宗朝,离中晚唐人口巅峰的武宗朝相距不远了——武宗会昌年间,因为安史之乱后只有小规模藩镇厮杀,没有全国性的战争,一度认为人口已达到天宝极盛时期的五千多万,当然这可能有所夸大,但四千万以上的人还是有的。
“此皆相国之功也。”高劭说道。
“真乃不世之功。”刘象也感叹。
邵树德笑了,连连摆手。心中舒爽,但装逼谦虚一下还是要的。
他今天穿着亲王紫袍,诸位官员也穿着崭新官袍,配上了各种饰物,走起路来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正所谓“朝服带金玉,珊珊相触声”是也。
含元殿外已经列了许多仪仗。
最近一个多月,卫尉寺辖下的宫廷侍卫人数再度膨胀,多为北方草原诸奴部征发过来的勇士,紧急操练月余后,基本已熟悉各种仪式——其实也没多难,就是带着各色仪仗列阵、行军罢了,和平日的训练大同小异。
殿内响起了钟罄宫悬之音,殿外也有钟鼓声响起。
在座众人脸色一肃,结束了交谈。
宰相萧蘧、裴枢、裴贽、朱朴四人同时看向邵树德,邵树德回以稍安勿躁的眼神。
其实现在挺尴尬的。
他是相国,但政事堂也有四位同平章事,再往后,就是四位宰执向他这个相国汇报工作,稍稍有些别扭。
不过四位宰相似乎一点都不尴尬。反正以后也要向天子奏事汇报,眼前这位已经是大唐事实上的天子,提前适应没什么不好的。
“太傅、诸位师长,该入朝了。”不一会儿,礼朝使杨可证走了过来,轻启朱唇道。
她嘴里提了几个人,但目光始终落在邵树德身上。看得出来,她微微有些紧张,甚至能看到一丝兴奋、惶恐和绝望掺杂的情绪。
邵树德正了正头上的远游冠,率先起身。
※※※※※※
圣人、皇后一前一后下了御辇。
圣人头戴通天冠,其形如山,巍峨挺拔。上饰十二道金蝉纹,寓意教化百姓忠君爱国——这是艰难以后一百多年极其缺失的东西。
冬至、正旦朝会,对服装有着严格的规定。
这一天,圣人不叫圣人,叫皇帝,头戴金蝉,身着衮衣。
这一天衮衣的颜色也有要求,即上玄下纁。
玄,代表着一天中阳光的升起,是一种黑中透红的颜色。
纁,代表着一天中太阳的下落,是一种黄中带红的颜色。
衮衣上还绘有蜷曲状的龙,即“孔雀扇分香案出,衮龙衣动册函来。”
“皇后为何脸色苍白?”圣人有些不满,低声斥道。
皇后闻言脸色更白了,娇躯微微颤抖,泫然欲泣。
她今天也是盛装出场。
穿的是大朝会所用之袆衣,深青色,头戴花树冠,上饰十二支花钗,即十二花树冠,皇后专用。
礼服上饰翚翟,其实就是锦鸡、雉鸡,难听点叫野鸡,有象征妇女美好德行之意。
但皇后今天要做违背翚翟象征之意的事情,且风险极大,一个不好就要面临死亡。她本身是个胆小的人,事到临头惊慌失措是很正常的事情。
“陛下,要不……”皇后擦了擦眼泪,吞吞吐吐。
“要不什么?”圣人脸色狰狞,追问道。
“要不算了吧。”皇后拉着圣人的手,低声哀求道:“太傅东征西讨,平灭藩镇无数,但却未曾对陛下不利。何必呢?妾观其为人宽厚,或许不会痛下杀手。后汉山阳公,不也安乐度日,寿终正寝了么?”
圣人闻言一怔,随即暴怒。
不过他还有理智,见仪仗离他们并不远,便压低声音道:“住口!妇人之见,诚可笑也。事已至此,无任何退路。朕让你好好准备,可不要让朕失望。”
何皇后沉默。
“陛下,该入殿了。”赵国夫人宠颜上前,提醒道。
圣人深吸一口气,迈步而出。
环佩叮当之下,彩扇、翠旗、宝戟相随,帝后二圣一前一后进了含元殿。
香炉内已生起了烟,氤氲袅袅。执戟仪仗散至殿内各处排好阵势。
正所谓“宝戟罗仙仗,金炉引御烟。”
邵树德对天子够意思了,殿内的陈设越来越齐全,甚至比长安还要齐全。很多东西都是最近一年慢慢打制,慢慢补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