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吗?”
“不写了,我想做点正事。”
“怎么个做正事法?”牛希济问道。
“今日午膳吃了吗?”皮光业反问道。
“吃了。两条鰟头、一盘鹿肉,差点吃撑了。”牛希济说道。
“圣人说,鰟头在辽东、河北的价格,比猪肉还贱。百姓多有采买,吃了后,肚里有油水,省了很多粮食,此为德政,我深以为然。”皮光业说道:“我想去辽东谋个刺史。”
“你这是迎合上意啊。”牛希济看了他两眼,笑道。
“迎合怎样,不迎合又能怎样?”皮光业苦笑道:“与杨墨、释老斗了三百年,结果一起沉沦,最后竟然让农家回来了,你说这事冤不冤?”
农家是先秦诸子百家之一,提倡贤人治国,应该和老百姓一道耕种而食,一道亲自做饭,体恤民生疾苦,注重农业生产。
随着时代发展,农家学说也有所改变,渐渐不要求统治者与百姓一道种田、一起做饭了,因为这不现实。
他们开始肯定社会分工不同,但要求统治者要约束自己的行为,不可巧取豪夺,不能对百姓剥削太重,同时要注意节约,不能穷奢极欲。
这个时候,他们开始变得更加“学术”,政治色彩渐渐淡化,钻研阳光、雨水等与农业生产息息相关的气象知识,同时研究农田水利,减轻自然灾害造成的影响。
总之,变得更学术,更像技术官僚了。但他们的那些对统治者的约束性要求仍然没有改变,不太招人喜欢,渐渐败落是不可避免的。
当然,夏朝的所谓农家到底是不是以前的农家,还两说呢,因为两者之间根本没有传承关系。
夏朝出身农业的官员很多,确实是一股势力,但他们都是邵树德一手扶持起来的,毕竟最先提倡育种、三茬轮作、农牧并举的就是他,国朝的农业系官员都是从那会慢慢批量生产出来的,与千年前的农家并不是一回事。
但在牛希济、皮光业这类对“道统之争”十分敏感的人眼里,这就是农家,或者说是“新农家”。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了,你只需要知道他们已经是政坛上一个不可忽视的派系就行了。而且,随着科举固定给了农学名额,这个派系还有源源不断的生力军,这是可以与他们打持久战的,绝对不能忽视。
“有些时候——”牛希济突然叹道:“我都恨以前的自己,写什么破花间词,也没上手几个名妓。”
“哈哈。”皮光业大笑。
牛希济也摇头失笑,道:“蹉跎时光,一事无成。”
想起自己还建议考不上进士的子侄辈试试农科,更添惭愧。挖墙脚挖到自己头上,可还行?他确实不是什么坚定之辈。
“正如伱所说——”牛希济又道:“而今农家归来,我倒想与他们比一比。他们能种树、耕田、牧羊,我也能教化百姓,训以华风。你去辽东,我就去安西,让圣人看一看,咱们儒家也不是吃干饭的,一样能为国朝做事,且做得比他们还好,还漂亮。”
“志向不小。”皮光业笑眯眯地说道:“不过,想去西域,可不容易啊。而今人人都知道圣人关注边疆,去了那边容易升官,想弄到实缺可不容易。”
“我自有办法。”牛希济笑道。
“说来听听。”皮光业被勾起了兴趣,问道。
“《致治》这本书,道理是不错,但词句太粗俗、直白了,比白话还白。”牛希济说道:“圣人大概还是需要别人帮他润色的,这事——舍我其谁。”
“哈哈,有趣。”皮光业又笑,道:“确实,以你的功底,确实可以润色。不过稍稍收敛一点,圣人不太喜欢辞藻过于华丽之人,别弄巧成拙了。”
“这个我省得。”牛希济说道:“揣摩上意嘛,哈哈,虽然不中听,但咱们可比那帮学农的灵醒多了。”
“易静、张泌之辈,需得注意。”皮光业提醒道:“他们算是半个武人,更容易搏得圣人青睐。”
牛希济点了点头。
儒家本就衰微,内部还四分五裂。
世家大族过于权变,迎合上意,算是一派。
半文半武之辈,又是一派——这些人,与当年的所谓边塞派诗人差不多,靠军功来升官。
此外,还有寄情山水,与佛道走得近的儒者,甚至还有本身就是佛道的文人,比如这次邀请过来的几位诗僧、诗道等等。
喜欢写乐农、悯农诗的文人,还是一派。
至于他们这些主张恢复孔圣道统,排斥其他异端学说的,虽然声音大,支持者不少,但就总人数来说,其实占不到优势。更何况,这其中有太多意志软弱之辈,包括他自己。
内部分裂成这个鬼样子,做不到铁板一块,一致对外,难怪被武夫蔑称为“措大”,唉。
圣人开的这个弘文馆大会,意思意思得了,哄他老人家高兴,反正也改变不了什么。
维护儒家道统的事情,得慢慢来,不能着急。
二人说完话后,稍事休息,就又回到弘文馆。
韩偓在假寐,衍圣侯在鼓吹,其他人分成各派,仿佛一群乌合之众。
牛希济已经开始认真阅读《致治》三篇。
不好好领会思想,怎么润色?
你现在就得假装是圣人的忠实信徒,顺着他的思路,理解他的想法,然后才好下笔。
这个破会,也就是走走流程罢了,早点结束算了,反正结局不可能更改。
第088章 新势力
弘文馆开会讨论的同时,州一级的官员也纷纷发来奏疏,表达自己的看法。
这人一当官啊,看法就不太纯粹了。或者说身不由己,不能再由着自己的性子说话,利益牵扯太多。
譬如云南道巡抚使种居爽,作为有名的儒门世家,他自昆州上疏,盛赞圣人的文治武功,并且认为,圣人的文治犹在武功之上,必将福荫子孙后代。
话有些肉麻,但也没脱离事实太远,邵树德很喜欢。
光靠打打杀杀,他得不了这个天下。或者即便得下了,也二世、三世而亡。
但他给这个天下留下了自己的东西,且无法磨灭,这才是永恒。
六、七两个月,有关《致治》这本书的讨论基本结束。
八月初五,由理蕃院副使种觐仙、绵州司马牛希济润色,邵树德最终审核的《致治》定稿。
全书共三篇,分《人口》、《通货》、《地理》三篇,洋洋洒洒数万字,作为官员预备役的基础扫盲读物、考试教材。
八月初七,发往少府,由名家制作雕版。
雕版制作完毕后,将交由内务府新成立的商务书坊开印,户部出钱,首印一万册,发往全国各道州的官员及四京国子监、弘文馆、集贤院等机构。
这是为了让天下读书人能够尽快接触到这本科举考试的必备教材。接下来他们是抄录也好,私下里印刷也罢,总之尽快扩散出去。
同光四年的科举仍然考原来的九本正经,同光七年(922)将第一次执行新教材。也就是说,全国士子有三到四年的准备时间,四年后的第一次考试,定然格局大变,谁能把握住改革红利,就看他的本事了。
当然,同光七年的改革并不止于此。
明年的科举增加了32个农科名额,四年后的科举,在此基础上,还将增加算科。考虑到整体数学水平低下,学生人数较少,因此全国只有27个录取名额。绝大多数道(16个)都只有一个名额,录取的学生水平多半还参差不齐。
但没办法,这是新朝雅政,必须用制度固定下来,省得被人做手脚。
进士、农、算三科,每三年录取167人,比起全国一万大几千的职事官数量来说,不值一提,捞个实缺没有任何问题。
因此,科举的含金量还是很高的。考中就能做官,最低也是从九品,运气好的话,七品官也不是不可能。
这个前景,足以让人趋之若鹜了。
进士科考试,每年都数千人参加乡贡考试,最后录取一百个,这是什么竞争难度?
农科考试明年第一次考,还不知道具体数据,但稍微一想就知道,难度要低好几倍不止。
算科就更不用说了。
之前朝廷开明算(数学)科,结果一次才录寥寥几人,有时候甚至一个都不合格,没录取任何人。这次按道固定名额,等于是在给老少边穷地区送官位。
这就叫改革红利,抓住了是可以改变人生的。
“牛卿有这文笔,知制诰都可当得,为何要去西域呢?”太极殿内,看着几份诏书依次被送出,邵树德走到一边,洗了洗手,问道。
“臣自幼读书,便有济世安民之志。”牛希济说道:“安西诸州新得,胡风遍地,若不施以教化,难以稳固。臣思来想去,这事还得咱们读圣贤书的人去做。”
“进士一科,录108人,农科、算科加起来也59人了,你有没有什么想法?”邵树德问道。
“臣原本确实不以为然。”牛希济回道:“但细读《致治》之后,心中豁然开朗。国朝肇建,农学出力甚大。甚至就连算科学子,也在诸州坊市之中出力,为朝廷带来了无数商税,功亦大焉。臣觉着,任何一门学科都有大用,绝不能厚此薄彼。”
邵树德听完,轻声笑了笑。
牛希济的话,颇多别扭,话外似乎还有余音。但他懒得深究了,没必要。
他并不想一棍子打倒儒学,从来都没有过这种想法。
科举名额中,进士科仍然是最多的,足以说明地位了。
但他不想看到儒学僵化保守,排斥其他学说,最后唯我独尊。
没有竞争的儒学,不会有进步,甚至会变成宗教一样的存在。
像皮日休那种人,对韩愈打倒其他学说拍手叫好,甚至写文章四处宣传,这种做法肯定是不对的。
允许百花齐放,互相竞争,互相促进,这才是正道。
在这件事上,邵树德其实背叛了自己的利益。
对君王来说,没有比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更方便、更省事、更稳固的了。
但他是穿越者,玩够了,享受够了,没必要再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就如牛卿所愿意吧。”邵树德说道:“焉耆府还缺个少尹,就你了。好好干,勿要让朕失望。”
“臣谢陛下隆恩。”牛希济应道。
牛希济离开后,邵树德坐在龙椅上,突然之间就有些彷徨、孤独。
天子,终究是孤家寡人啊。
这次的科举改革,名义上是群策群力,实际上是他独断专行。
他从武夫中走来,一手创建了军队,一手拉扯了朝堂班子,打下了偌大的天下,威望、权力已经登峰造极。这个时候,已经没几个人敢在他面前讲真话了。
中书侍郎陈诚曾经脱下面具,不再讲那些车轱辘话,直截了当地问他,想要什么样的天下?
邵树德当时很惊讶,没想到老陈还是个隐藏得很深的儒士。
他当即给出了答案:百姓安居乐业、工商繁荣;通使周边,交流促进;文化输于周边,令各国景仰,纷纷来使。
陈诚说,少了一个“长治久安”。
此话一出,邵树德便明白了,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若真想“长治久安”,呵呵,历史上的招数还少么?
他可以学北宋,深入控制民间经济,实行各种专卖制度,甚至就连百姓生活的各类日用品、蔬菜、水果都插一脚,分润好处,厘定价格。